第94節
于謙和王文被逮捕後,關在錦衣衛鎮撫司,由新上任的錦衣衛長官門達審理。早在英宗一朝,門達便已經坐到了錦衣衛指揮同知的高位,曾扈從明英宗出征,「土木堡之變」後單騎逃回京師,被降為千戶。其人後依附石亨,在錦衣衛長官盧忠罷職後再度升任指揮同知。明英宗即位後,聽從石亨建議,罷免了明景帝親信錦衣衛指揮畢旺及朱驥,改由門達擔任錦衣衛長官。
門達性格機警沉鷙,名聲卻不壞。他手下有小吏名謝通,精通刑律,一直協助門達處理司事。謝通主張用法仁恕,平反了不少冤案,以致朝廷上上下下都誇獎門達能幹。正因為如此,門達特別信任謝通,對其言聽計從。
謝通料想于謙這次在劫難逃,明英宗一定會要他的命,但於少保不是普通人,如果死在錦衣衛鎮撫司手中,門達身為長官,勢必被天下人怨恨。於是,他出了個主意,以案情重大為名,將案子推了出去,交給三法司會審。門達雖然也想奉迎重新登位的明英宗,但仍然害怕在歷史上留下罵名,於是聽從了謝通的建議。
三法司會審應該由刑部主審,但刑部尚書俞士悅一向與于謙交好,且已被逮捕下獄,案子輾轉到了都察院都御史蕭維禎手中。法司給于謙、王文二人定的罪名是「意欲」迎立外藩——欲立襄王朱瞻墡長子為帝——意圖謀逆。雖無實跡,其意則有,同樣可定罪,于謙、王文因此備受酷刑。
于謙冷靜而從容,似乎早預料到一切。王文則不勝其憤,極力辯解道:「按照祖宗成法,迎立外藩必須有內府的金牌和符信;派遣使者,必須用兵部發的馬牌。這些事只要到內府兵部一查便可明白,豈能平白無故地誣陷?」
兵部主管馬牌的是車駕司主事沈敬。沈敬卻是個硬漢子,不肯作偽證,當場指出兵部從未發出馬牌。而內府所存召取襄王的金牌符信早就被孫太后拿去,一直在後宮中。大家心中有數,如果真的查驗,反而應驗了王文的話。
王文見佔了上風,更加據理力爭。堂上堂下吵得不可開交時,于謙卻笑道:「石亨等羅織鍛煉,辯之何益?」
蕭維禎看見于謙是個明白人,終於忍不住說了實話:「於公可謂明白,事出朝廷,承也是死,不承也是死。」
因為沒有任何證據,三法司只好加上「意欲」二字,給于謙和王文定的罪名為「意欲迎立藩王」,「坐以謀逆,處極刑」。所謂「極刑」,便是千刀萬剮之刑,按例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沈敬被無辜牽扯進來,也跟著倒霉,被認為是于謙和王文的同謀,不過罪減一等,免死罪,充軍鐵嶺。
當案子的審理結果遞到明英宗朱祁鎮手中時,皇帝見給于謙的定刑是一個「死」字,不禁猶豫起來,遲疑著道:「于謙實有功。」
在朱祁鎮的心中,對于謙的恨意極重,于謙主張「社稷為重,君為輕」,對他個人造成了深深的傷害。在當俘虜的北狩期間,他甚至有必殺于謙而後快的念頭。但如今的朱祁鎮,已經不是八年前的那個年輕皇帝了。經歷了一系列的苦難後,他逐漸明白,倘若當初不是于謙堅決抵抗瓦剌並取得了一系列的勝利,非但他本人永遠回不到京師,就連大明朝廷恐怕也早是風雨飄搖。所以,這一句「于謙實有功」很好地表達了他內心深處對于謙態度的轉變。
徐有貞見明英宗遲疑,馬上攘臂直前,大聲道:「若不殺于謙等,奪門之變則無名,無以昭告天下。」
於是,明英宗下定決心,詔令將于謙和王文棄市,即公開斬首示眾。這已經是一些正直大臣極力營救的結果,其中新入閣的閣臣薛瑄更是據理力爭。按三法司的定罪,于謙應該被凌遲處死,改為棄市,已經是罪減一等。
正月二十二日,于謙、王文同日被殺。臨刑前,于謙口占《辭世詩》[15]云:村莊居士老多磨,成就人間好事多。
天順已頒新日月,人臣應謝舊山河。
心同呂望扶周室,功邁張良散楚歌。
顧我今朝歸去也,白雲堆裡笑呵呵。
詩中無一冤字,只歷數一生行狀,曠達瀟灑,笑對生死禍福,表達了以江山社稷為重的磊落胸懷,令人深為震撼。
此時的于謙,豪情與悲涼在心中反覆交織迴盪。自明景帝私心日益顯露以來,他便感覺一隻無形卻密不透風的大網纏繞住了他,且愈匝愈緊。人們讚許他扭轉了大明的命運,他卻連自己的命運都操縱不了。
他又想起早已死去數年的前御史鍾同來。他這幾年的人生,有許多蒼白無力之處,沒能拯救許多他在意的人。而死去的人一直在他意識深處糾纏著他,他想要逃避,卻始終避不開。他早已萌生退意,想要擺脫世俗雜務,辭官歸返故鄉,隱居於江南的青山綠水中。然到了他的地位,又怎能輕易摒棄一切,一走了之?
當日他到錦衣衛大獄與逆賊首領郭信會面。郭信稱他功勞太大,功高震主,將來必會被皇帝所殺。他問郭信為什麼要說這些廢話。郭信道:「這可不是廢話。於公你是大明棟樑,全靠你支撐大局。我雖大事不成,卻也要設法剪除大明羽翼,令它氣數早盡。我請見於公,只是為了害你,別無其他。」
他很是不解,問道:「你刑具纏身,動一下都難,要如何害我?」
郭信笑道:「用皇帝的疑心害你。疑心是把刀子,也能殺人。」又進一步解釋道:「因為我是逆賊,圖謀改朝篡位。於公獨自來見我,卻不能將我一番話傳出去。日後皇帝詢問於公,你只能不答。但我既指名見於公,怎麼會什麼話都不說呢?如此,皇帝必然猜疑你。疑心這東西,一旦發芽出來,便會一直滋生下去。」
當時他以為郭信只是無稽之談。明景帝倒是真問了郭信說了什麼,他當然不能如實上奏,只好回答說對方什麼都沒說。後來人們紛傳明景帝不讓他帶職入閣為大學士,已有猜忌他之心,他也未放在心上。但當他聽說英宗皇帝復辟後,景帝第一句話竟是「莫非是于謙不成」,陡然又想到郭信當年在牢房中的那番話來。原來在皇帝心目中,疑忌已如此之深,竟將他當作了郭信一類的逆賊。他忠君愛國,殫精竭慮,僅此一句「莫非是于謙不成」,便成為他人生中最大的打擊。
正鬱鬱滿懷時,忽聽到一聲炮響,有人高叫道:「時辰到!」
于謙自知大限已到,遂慨然赴死,正色就刑,時年六十歲。
人們看不到英雄心底深處的悲愴與糾結,只看到他走向刑場的鎮定。當他矗立的身影倒下時,大地深沉,陰霾翳天,京郊婦孺,無不灑泣。
岳飛的罪名是「莫須有」,被人稱為三字獄。而于謙的罪名是「意欲」,時人稱為二字獄。千古英雄共一心,卻有著相同的悲劇命運。
自土木堡之變後,于謙獨力支持危局,名滿天下,成為全國所敬仰的民族英雄,朝野上下都享有極高的聲譽,所以聽聞他被殺的消息後,「行路嗟歎,天下冤之」。都人見者聞者,老幼無不垂淚。有舉家號哭者,有合門私祭者,有暗地披麻戴孝者。邊關軍士聞之,莫不涕泣。
大宦官曹吉祥麾下有一指揮朵耳,一向很感激于謙。土木堡之變以後,北京軍民對於城內的少數蒙古人很不放心,有人主張全部殺掉,有人主張收監,以防止他們作亂,與瓦剌軍裡應外合。于謙卻力排眾議,不同意這麼做,還下令道:北京城裡的蒙古人只要安分守己,一律保護;願意從軍立功的,與漢人同樣受獎;敢於通敵內應的,殺無赦。北京城內的蒙古人都很感激于謙的深明大義。朵耳聽說于謙被殺後,提著酒漿紙錢到刑場慟哭祭奠。曹吉祥得知後大怒,命人鞭打朵耳,以儆傚尤。然而到了第二天,朵耳照舊前去哭祭。
有個姓裴的太監為于謙的莫名被殺而憤憤不平,秘密將于謙的孫子於廣救出,拋棄到手的榮華富貴,只帶著於廣,逃往河南,隱居起來。
北京城內還出現了懷念于謙的童謠:「京都老米貴,那裡得飯廣;鷺鷥水上走,何處覓魚嗛。」「飯廣」即指與于謙一同遇害的副總兵范廣,是于謙愛將。「魚嗛」則是指于謙。就連孫太后聽說于謙被殺後,也嗟悼累日,「英宗亦悔之」。
于謙遇害,家屬亦受到牽連:長子於冕充軍山西龍門;於冕妻張氏發配山海關;義子於康、女婿朱驥發配遼東。所幸由於某些大臣力救,兒媳蒯玉珠及女兒於璚英沒有按慣例配入軍中為奴,否則所受凌辱難以想像。
當錦衣衛來抄家時,在于謙家中沒有發現任何值錢的東西。只有正屋一間,大門緊閉,上面一把大鎖牢牢鎖著。錦衣衛大喜過望,急忙撞門進去。裡面裝的都是皇帝御賜物件,蟒袍、劍器、聖旨等,一件一件地擺著,並沒有金錢寶物之類。見此情形,就連負責查抄的官吏也涕然淚下。
事情還不止於此,錦衣衛千戶白琦上書請公告于謙之罪,「榜謙罪,鏤板示天下」,「一時希旨取寵者,率以謙為口實」。倒是早先因賭博將朱家家產敗光的朱驥舅舅杜平挺身而出,怒罵朝廷薄情寡義,殺害社稷功臣,還要令其身敗名裂。明英宗心中多少有愧疚之意,下詔令勿要再論及于謙一案,這才阻止了這股虛浮的戾氣。
在于謙一案中,錦衣衛千戶白琦是關鍵證人,且在其後還有處處針對于謙、朱驥之舉。他是帶引朱驥入行的師傅,朱驥一直對他極為尊重,卻想不到他在關鍵時刻從背後捅了人一刀,朱驥難免心中大惑不解。
這一日,朱驥將要被遞解出京,遠赴遼東戍邊。出錦衣衛大獄時,正好遇到白琦,忍不住停下來,多問了一句:「我一直尊白大叔為師傅,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白琦道:「你想知道嗎?」朱驥道:「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如何栽贓誣陷,倒也無所謂了。可白大叔你……」露出極為失望的神情來。
白琦揮手命校尉退開,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實話告訴你,我倒也不是想討好皇帝,可我殺了人,你是最有可能揭開真相的人,只有除掉你,我才能永保無事。」
朱驥大為驚訝,問道:「你殺了人?」微一凝思,便回味過來:「啊,是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
白琦道:「不錯,是我殺了韓函。那日本是你在官署當值,偏偏你因私事外出,將鑰匙和令牌交給了我。又偏偏那身份特殊的老僧楊行祥在這期間死去。獄卒韓函將實情告訴了我,他私放外人入獄,自是死罪,我作為當值官員,也要受到牽連。」
於是,白琦讓韓函收買仵作伍漢,令他以自殺上報。事後,韓函因為太過害怕,再找白琦商議。白琦煩不勝煩,為絕後患,遂將對方誘出城外殺死,掩埋了屍體。
事情本就此了結,然後來風波再起,朱驥又被迫重新調查楊行祥一案。他在錦衣衛官署打聽韓函住址時,正好被白琦聽到。白氏立即起了警惕之心,料想朱驥對楊行祥案起了疑心,大概要重新調查,於是立即趕去仵作伍漢家中,將其殺死滅口。
之前仵作伍漢被買通以自殺上報,只有韓函出面,伍漢不知白琦也牽涉了進來。而一旦朱驥瞭解到楊行祥不是上吊自殺、而是他殺,仍能輾轉查到白琦身上,所以伍漢也必須死。
不想伍漢沒有立時斃命,想留下線索,試圖寫下白琦的名字,可惜只寫了兩筆便斷了氣。後來楊塤到場,留意到地上的筆劃,認為是個「朱」字,因此而疑心是英宗皇帝要殺楊行祥,卻絕未想到是個「白」字。
再後來郭信案發,朱驥一度以為是郭信殺了韓函、伍漢二人,卻被郭氏當面否認,韓、伍之死由此成為無頭懸案,想不到竟在今日由白琦親口應承。
白琦又道:「塞外苦寒,寒風似刀。你這一去,怕是再也沒命回來,所以我告訴你實話,讓你死也死得安心。」
朱驥明白了究竟,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苦澀滋味,嘴唇動了兩下,還待再說幾句告別之語,白琦卻揮手命校尉將他押走。他手足戴了重銬,無力反抗,被押送人員推著走了幾步。勉力回過頭來時,昔日諄諄教誨的師傅變得完全陌生起來,只看到了一張獰笑著的陰冷的臉。
翰林學士丘濬冒著巨大風險,趕來為朱驥、於康送別。又慨歎世事變幻無常,作《梁父吟》道:浩歌梁父吟,視古猶視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