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伍太醫雙手抱拳:「尚書大人,年前稅賦所收銀兩已全部納入國庫,我等是來通報此事。」
聽到這裡,戶部尚書略有驚疑,張嘴問道:「皇上前日裡已經著人來報了,還賜了賞旨,不知幾位今天是……」
「哦,今日之事和聖上無關……我等是奉了錦衣衛的密報,有些事情想詢問一下尚書大人。」伍太醫繼續說道,解釋著自己的來意。
聽到這裡,戶部尚書卻沒有答話,只是坐直了身子,舌頭在嘴裡面蠕了蠕,隨即吐了一片茶葉在地上,轉頭對管家說道:「人都死絕了嗎?這茶泡得不好也就不說了,連咱們戶部分內的事情都讓外人通秉,怎麼著,戶部養的都是飯桶嗎?」
「你們是何身份,也配來找我家老爺問話?」管家自然是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一張口便咄咄逼人。
「尚書大人,可知道民間這兩年流傳的紅錢為何物?」伍太醫抬起頭,略微掀開了自己的斗笠,嘴角的笑意越發明顯。
管家愣住,轉頭看著尚書。尚書依舊沒有抬起眼皮的打算,淡淡回了一句:「略有耳聞。」
伍太醫並不著急,只是在懷裡摸索幾下,隨即掏出了三枚銅錢,朝著大堂拋了過去。幾枚銅幣稀稀拉拉落在地上;這銅幣表面上看起來並無異常,但是每一枚,都有一面被塗上了血色。
「大膽!」管家喝道:「竟敢在戶部放肆!」
「大人。」那老五彎腰作揖,似乎並沒有收斂的意思:「近年來,我大明屢遭天災,妖變四生,民間疾苦不堪,餓殍遍野,莫說給朝廷繳納的稅賦了,就連活下去都要靠幾分運氣;後來,有幾個聰明人人便打起了這銅錢的主意。說來也簡單,只要拿一枚銅錢,用牲畜的血染紅一面,然後找人擲一擲銅幣即可。他們一共印了九九八十一枚這種銅錢分送於全國各地,而且管這紅錢,叫『天意』。聽說,這銅幣擲出了黃面還好,一旦擲出血面,那……」
「荒謬!」尚書忍無可忍,拍了案幾:「我大明江山受上天眷顧,千秋萬代,加上吾皇英明神武,每日都有淨通寺的平安簽詔告太平!爾等在這裡口舌是非,簡直是大不逆之罪!來人啊!都給我押下去!待我稟報了皇上,看不誅你九族!」
隨著尚書的一聲怒吼,腳步聲漸漸在四周響起。不消一刻,護院的親兵已經帶著兵器,包住了中間的錦衣衛。
「只是聽說……」那老五對著面前的劍拔弩張依舊不急不躁,繼續聊著剛才的事情:「一旦銅幣出了血面,便任由其餓死不算,屍首還要被其他人果腹……如此一來,即便人吃人,也是天意。天意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就跟每天的『平安簽』一樣,老百姓是信的。所以呢,有了紅錢以後,就不是朝廷逼死了人,而是天意逼死了人,老百姓就怪不著咱們了。皇上也說,這個辦法不錯,既沒有激發民變,稅賦也收得上來……戶部想出了這麼好的主意,也算是有功。只是吧……」
老五搔了搔頭,嘀咕了一句,似乎有了什麼難言之隱。
☆、第一章 紅錢(下)
「你到底想說什麼?」尚書已經有些怒不可遏,不曉得這個下人在這裡東南西北地胡扯一通目的何在:「紅錢這件事,確是老臣指使,但是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不然,怎麼來得每年稅收如此順利?皇上也首肯了,還輪得到你們錦衣衛指手畫腳?怎麼,難道你這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有異議?你們知道你們每年要花多少銀子嗎?簡直是,整個朝廷就養著你們這群錦衣衛一樣一樣的!現在倒想著反咬一口了?」
「傳皇上口諭。」伍太醫摘了斗笠,站直了身子。
尚書一下子慌了不少,匆忙起身跪下。管家本來也想跪下,但是又急急忙先跑到門口,招呼了一聲外面的親兵,這才隨著眾人齊刷刷跪在了地上,不敢抬頭。
伍太醫逕自從袖口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一根針,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手指略微那麼一旋,整個人的眼睛變得烏黑至極,嗓音似乎也變了一個人:
「戶部近年著實有功,朕深感欣慰……」
戶部尚書沒有抬頭,但是這分明是聽到了皇上的聲音。
「只不過,紅錢一事到底愛卿瞞了什麼,朕倒是有了幾分興趣。遂著錦衣衛前來調查此事。至於愛卿嘛……」
尚書的身子在不斷顫抖——當今聖上的脾氣,他是瞭解的。只不過,等來等去,都再也聽不到皇上的下一句口諭了。思忖良久,尚書微微抬頭,發覺那伍太醫已然銀針在手,斗笠也重新戴在了頭上。
「謝恩吧。」伍太醫說道。
尚書叩頭,卻再也沒有了站起來的力氣。
「十年前,皇上安排我進了太醫院,只是為了監視太醫院的動向。」伍太醫的嗓音,已經變回了原聲;看來,皇上的口諭就到此為止:「今時今日,雖說我已離開太醫院,但是手底下的耳目還在。尚書大人,您能解釋一下,為何這幾年內,您府上每次領藥,都會獨獨多上一份幽篁呢?」
尚書一愣。
幽篁,乃是一味長於亂葬崗的草藥;倒也算不得金貴,只不過人如果被妖物啃咬,服用此藥之後可以鞏固丹田,抑制妖氣在體內亂竄。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味草藥實在令人有些避之不及。
尚書的嘴唇不斷泛白,屢次張開嘴想要辯解什麼,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是的,幽篁……但是自己也已經萬分小心,每次購入此藥都是七繞八繞,重金從黑市上入手的。為何錦衣衛會察覺此事?莫非……
跪在門口的管家抬起頭,瞅了一眼都如篩糠的自家主子,自己有說不出的擔心。
「大人請起,尊卑有別。」伍太醫抬起手,似乎想扶一把跪在地上的尚書;只不過他那帶著笑意的態度,卻越發像是挑釁了:「其實我們也替皇上好奇,這紅錢明明只是沾染了畜生的血,為何一直洗不掉上面的血跡呢?而且尚書大人也知道,我們錦衣衛的鴛鴦刀,都是挑的上好的寒鐵鍛造而成……這銀子還是您批的呢。只不過在我們府上,幾個十二方已經試了幾次,無論刀劈斧砍,都不能在這紅錢上留下哪怕一個豁口……到底這紅錢是怎麼來的,還望大人為了自己全家的性命考慮,明示在下。」
尚書的表情已面如死灰,彷彿被看破了一切。他抬起頭,向著伍太醫的方向望了一眼——一直跪在伍太醫身後的管家,略微搖了搖頭。
「其實,紅錢是……」尚書終於歎口氣,張開嘴。
霎那間,不絕於耳的簌簌聲忽然從天而降。眾人抬頭望去,看到了漫天的蝗蟲從半空墜下。正當所有人忍不住拍打著身上的蟲子、抬頭張望之際,管家一個虎步,緊貼著地面朝著戶部大門爬了過去。
「早就知道是你了。」伍太醫的聲音,在管家背後響起。緊接著,管家忽然覺得手腳一麻,抬手細看,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手腳分別被扎入了銀針。
隨即,管家發出了吱呀的吼叫聲,轉過頭來怒視著眾人;只不過,此時的管家已經半脫人形,分明長出了一張蝗蟲似的臉。
「封住你的經脈,妖氣上不來,是不是連本體都化不成了?」伍太醫轉頭,信步踏去,語氣之中不乏奚落:「說起來倒是挺諷刺的……修煉多年就為了能成人形,如願之後,卻又不得不褪掉人皮……」
而剛剛打算招供的尚書,此時已經再也不能說話了——剛才的蝗蟲們落地之後,紛紛展翅,不管不顧地湧向尚書開始啃食,甚至從他喊疼的嘴巴中衝進了他的體內。伍太醫的銀針出手壓住管家時,尚書已經喪了性命;現在這短短一刻過後,儼然大堂裡只剩下了一副乾乾淨淨的骨架。
「無所謂……他死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了!」管家得意地大聲說道,但是雙眼卻漸漸凸出。
「跟你說了,我已經封住了你的妖氣,你還運氣。怎麼,難道你還想一搏?」伍太醫俯下身,摸了摸管家的後腦勺。抬起手之後,管家的脖子上又多了一根銀針:「而且,其實他死不死不重要,該知道的,我們早就知道了……無論你的主子是誰,煩請您轉告一聲:別太小瞧了我們錦衣衛……唔……不過,估計你是沒機會了。」
伏在地上的管家身子掙了一掙,兩隻眼睛猛地脹大、脹大,最終「噗」的一聲,連同腦袋一起血肉模糊絕望地爆開,半人半妖的肉身一下子癱軟,不再抽搐。
「皇上口諭的最後一句。」伍太醫滿意的看了看地上的屍首,轉頭對著戶部尚書的骨架拜了一拜,從袖口又摸出來了一枚紅錢,恭敬地放在了地上:「皇上也有這麼一枚銅幣,只不過,黃面寫著的是天下,紅面寫著的是蒼生。你讓皇上能怎麼辦?」
週遭跪著的親兵紛紛張大了嘴巴,不曉得這短短的一刻之中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那伍太醫和那些錦衣衛,為何紛紛亮出了鴛鴦刀。
戶部門外,伍太醫帶著自己的手下小心地走出來,然後幫忙關好了大門。不遠處的茶樓門口,夥計正在哄打著那個躲避著螞蚱的傻子。伍太醫望了望,走了過去。
夥計急忙換上訕笑的面孔,熱情招呼道:「大人,喝茶啊?」
伍太醫沒有搭話,只是走到了傻子旁邊,抬手一揮——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伍太醫手裡多了一根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