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我快速在腦子裡搜索著以前師父給我看過的一本書籍,那是師父的師父早年手寫的筆記,記錄著他一生遇到過的各種各樣留存於世的鬼魂。其中有一段關於中陰身的描述,大概說的是,假如一個人的死伴隨著某種突然性,或者不被察覺的狀態的話,那麼這個亡人很可能將生前的種種行為和習慣延續到死後,這種延續並非刻意做出此類行為,而是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
  大概有這麼幾種情況會形成長時間以中陰身狀態留存,一是突然之間的暴死,在思想還沒來得及形成記憶的時候人就死了。二是久病而死,這部分人大多因為本身的身體狀況極差,所以死或不死的區別已經非常細微以至於察覺不到。三是因為某些原因默默地衰竭而死,這種和第二種非常類似,區別在於這個人的陽壽已盡,原本應該到陰間過自己的陰壽,如果有大因果在身上的,甚至還要在地獄受苦,而這部分人卻因為過久單一的習慣而習以為常,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有一種比較少見,是剛死的時候就被人用法術進行了封印,只要封印不解除,這種中陰身狀態,就會永恆地存在,不過它既不能出現,也不能消失,算是一種罪責了。
  這部分中陰身的共同特點就是,他們的日常一如既往,如果沒有明顯的表現出死態的話,即便是活人也難以區分,因為他們看上去就跟活人沒有區別。自己的身體、穿著,行為動作,都是按照固有的習慣而成,即便是看見他們的人,也只是看見這個中陰身試圖表達給大家看到的部分而已。而且這部分留存的時間會遠遠超過四十九日,那是因為他們並為做出陰間陽間的選擇。
  換句話說,馬大叔第一次收到法幣的時候,下著大雨老大爺的衣服卻沒有打濕,這就是老大爺的中陰身表露出來的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他並未意識到下大雨這件事,也就不會有弄濕衣服的事,如此一來,馬大叔看見的,就成了那樣的狀態。
  我仔細思考著,突然想到馬大叔說的一句話,那就是第二次老大爺出現的時候,只有自己看見了他,而自己當時正在剃頭的那位客人卻沒能夠看見。這就跟中陰身的狀況有些不符了,於是我斷定,第一次出現的時候,老大爺應該是一個中陰身的狀態,第二次則已經以鬼的狀態出現了。
  既然是鬼了,那就意味著他已經知道自己死亡了,並且在這個時限早已超過的前提下,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選擇了留下。而留下必然會有原因。只要找到這個原因,就有機會送走老大爺的鬼魂,這件事自然也就得以解決。
  我把心裡想的這些話告訴了馬大叔,並仔細跟他解釋了一下什麼叫做中陰身。解放初期,許多人的思想都還留存著不少封建風俗的內容,馬大叔以前是嗨碼頭,拜關二哥的,所以他對於我說的內容接受起來會比較容易。於是他問我,那老大爺生前不像壞人,和自己也沒有半點仇怨,那兩章5000的法幣雖然不值錢,但是那兩次剃頭的兩毛錢,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能夠送走老大爺,還自己一個安寧就行了。
  於是我跟馬大叔約好,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他的剃頭小攤,在那兒開始查事。臨別前,我請馬大叔告訴了我他自己的八字,我好在晚上給他起個卦,以防萬一。
  當天夜裡我跟師父又討論了一下這件事,師父告訴我說,你現在手藝也算越來越熟練了,接到單子也不會盲目下手,懂得先分析了,這樣很好。這次的事,雖然不是什麼困難的單子,但你也要好好做,先中陰身而後才變鬼的亡魂,大多是比較淒苦的,雖然有些是因為自身生前作孽,你盡量好好對待,死都死了,還能比這更差嗎?
  我點點頭說我會的,正准給祖師爺上香,然後用馬大叔的八字起卦,師父卻又對我說,希望這次的事情圓滿結束後,你能夠重拾信心。
  原來我這段日子以來,雖然勤勉練習,做事也都積極,但是師父還是看出來第一次的出單讓我信心受挫不小。我知道我早晚都要走出這個狀態,而師父的一句平淡的鼓勵,卻讓我倍感力量。
  馬大叔的卦象,也恰恰證實了我最初的猜測。他的卦落在震三宮,正東屬木,用神落三宮,主壯年男子遇事不解,如此事不解,則右側腰腹必有嚴重勞損。簡單的講,假如馬大叔至今沒有意識到那個老大爺是個鬼魂的話,那再多隔一段日子,他的身體就會因為接觸鬼魂的關係而產生陰邪,所謂的陰邪,就會導致身體生病。所以他遇到的這件事,我必須盡快解決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了望龍門附近,按照馬大叔給我地址,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剃頭攤。這一帶距離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並不遠,所以在路上偶爾我還能遇到一兩個認識的人。馬大叔早就在那裡等著我了,打過招呼之後我也沒有浪費時間,而是直接在剃頭攤的位置開始召喚兵馬。
  這其實是我頭一夜就已經想好的對策,按照一貫的順序,我應該先做了水法,有了一些明確的線索之後,再讓兵馬指路。只不過猖兵比較難以約束,加上本身屬於下等兵馬,所以並不列為九州五嶽之內,距離兵馬持有者越遠,就越難控制,如果被它逃了出去,必然又會害人。這次要查的本身就是亡人之事,而從馬大叔說的情況來看,雖然是老客人,也認識了好幾年了,但卻除了剃頭之外沒有更多交集,馬大叔也不知道這個老人住在哪裡,但是我心想大多數人修剪頭髮,一般不會去很遠,更不要說是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大爺,所以這老大爺的家,一定就在附近。
  放出兵馬以後,因為老大爺的鬼魂曾經在剃頭攤出現過,並且就在幾天之前,我雖然不能直接察覺到老大爺鬼魂留下的蹤跡,但是我的兵馬卻是可以的。剩下的只需要循著香的煙霧,找到老大爺的家即可。因為家是他呆的時間最長的地方,在那兒再做水法,事情基本上也就能夠更加準確了。
  但是這大白天的,手裡捧著香,搖著鈴鐺在大街上走,還是有些引人注目的。而在那些年頭,師父都跟我說出門一定穿便裝並且盡可能低調一些,現在咱們和國家的思想不太符合,遇到些激進分子,遭殃的只能是咱們。我當時雖然不懂師父說的是什麼,但是既然他吩咐了我也就照做。所以我問馬大叔借了一條毛巾,包住了自己的頭和嘴巴,雖然只有更加引人注目,但是卻沒人知道我是誰了。
  好在這條路並不長,兵馬的指引很快帶著我和馬大叔鑽進了一條小巷子,這條小巷子跟馬大叔擺攤的小巷子差不多,狹長的盡頭後,有一堆矮小的民房。在跨過幾灘因石板路的坑窪不平而積水的小水窪之後,轉角煙霧就停了下來。
  我仔細看了看眼前的這房子。這根本就算不上上房子,是在斷裂的牆根頂上,隨意搭了幾根梁,然後鋪上了防水布和瓦,以至於整個「屋頂」看上去都是傾斜的。瓦已經碎了不少,露出底下的防水布,門是那種用幾塊稍大的長條形木板釘成的門的形狀,門上有鎖栓,但是卻沒有掛鎖,只是扣上了不讓風把門吹開而已。門邊擺著兩個有缺口的碗,還有一個燒得黑漆漆的金屬罐頭瓶子,這瓶子就放在幾塊磚壘成的小小的灶上。
  我心裡突然一陣酸苦,這都解放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還有人生活得這麼辛苦?
第二十二章 .一支步槍
  轉頭看馬大叔的時候,他也是一臉唏噓的模樣。因為馬大叔曾經坐過牢,這樣的經歷原本也算是不幸了,他可能想過老大爺的日子過得比較艱苦,但是應該不至於艱苦到這樣的地步。
  手上的香飄散著煙霧,撞擊著那扇破木門,隨後四下消散。我明白這意思,是要我們進屋。於是我把香插在門口一側,燒了一點錢紙後,就推門進了屋。
  屋裡漆黑一片,連個窗戶都沒有,我只能借助從頂棚破爛的縫隙裡滲入的微弱光線,去尋找牆上的電燈開關,但是摸索了很久都沒能夠找到,於是我只能點燃火柴,卻發現這屋裡根本就沒有電燈,地上放著一個手提式的煤油燈,於是我趁著火柴還沒有燒盡,點燃了那盞煤油燈。
  微弱的燈光中,原本就不大的屋子裡,一目瞭然。在盡頭那堵牆的牆根下,地上鋪著一層稻草,稻草上是曬乾的粽葉做成的一層防潮墊,在上面,就是一塊髒兮兮的木板。我仔細看了看,那塊木板甚至還不是床板,而是一塊門板。門板上有幾張被拆開展平的化肥料口袋,上邊有個枕頭,和一床棉被。不難想像,這樣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在這樣的床上睡了多少年。
  我用力地用鼻子呼吸著,想看看這小小的房子裡,是不是有那種我尋找的味道,那種味道某種意義來講,證明了鬼魂此刻是否存在,而味道的濃淡,代表著這個鬼的能力大小。味道是有的,只是還夾雜著一種發霉的臭味。
  屋子裡陳設簡單,除了床之外,沒有任何一樣傢俱,前提是,如果那算得上床的話。牆上掛著一些手指粗的麻繩,一盞草帽,另一面牆上則在轉角的地方拉上了一根繩子,上邊掛著一些衣服褲子,看上去並不是很破舊的樣子,但是地上還丟著一雙布鞋,已經很舊很髒了。
  我讓馬大叔幫我拿著煤油燈,這樣我好騰出手來做自己的事。按照時間來推算,老人是至少兩個多月以前就已經去世了,而這個破破爛爛的小屋子,想必也不是他真正留戀的地方。既然在兵馬的帶領下找到了這裡,那麼在這裡做水法的話,應該是很容易就查到直接或者間接的答案的。
  於是我在屋子大約正中央的位置,放上水碗,燒掉符紙,行圓光術。因為已知道老大爺現在是鬼魂,並且也在這個屋子里長時間呆過,甚至於有可能是死在這間屋子裡的。所以我問話的內容,則不會再確認身份,而是直接問了這個鬼魂留存的原因。很快的,碗裡的灰燼,逐漸拼湊成一個前窄後寬的長條形,看上去像是一桿步槍。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這個老人是被槍打死的,想要報仇嗎?
  我讓馬大叔也過來看,在不經過提示的情況下,他也說這看上去像是步槍,因為他和我父親一樣,曾經是川軍出川的勇士,所以很容易就分辨了出來。又盯著看了一會兒,實在是想不出這個顯影更像什麼,於是就開始問米。大概意思是說,如果你願意跟我走,就沉四浮三,如果不願意,就全部沉下,如果另有別情,就全部沉下後再浮起來兩顆。
  問米的結果是,老人不願意留下,但也不肯就這麼走。那麼問題就出在顯影的那桿槍上了,於是我又多問了一句,你是被槍殺打死的嗎?剛剛問完我就後悔了,心裡大罵自己愚蠢,無論是什麼鬼魂,都非常忌諱別人問起自己的死因,因為這樣一來會逼著它再去回想一次自己死亡時候的慘狀。於是我心裡趕緊一個勁地道歉,可是老人的鬼魂並未表露出對我有多麼生氣,但是卻也沒有再回答我這個問題。
  原本我預想的一件很簡單的事,到現在卻看起來有些難辦了。本來我早就知道,老大爺肯定是因為某種放不下的原因才留下,誰知道這個原因竟然是跟一桿槍有關,自打解放後,民間的槍械都全部上繳了,這青天白日的,我去哪兒找這把槍?按照馬大叔之前說的,這老大爺早年也是軍人,耳朵就是因為打仗而聾了,難道說,他竟然把自己當年用的步槍藏了起來,離開人世的時候割捨不下嗎?
  眼下這房間只有這麼大,槍也不是什麼小玩意,如果是藏在家裡的話,應該是不難被找到的。於是我開始到處翻找著,任何一個有可能的角落縫隙都不放過。可是除了一堆蜘蛛網和耗子屎,我卻什麼都沒找到。
  就在這個時候,從門口傳來一個聲音: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轉頭去看,說話的是一個大約五十歲上下的大嬸。看見我和馬大叔在這裡翻箱倒櫃的,大概以為我們是賊。不過因為她這一問,就說明她是認識原本住在這的老大爺的。假如我們真是賊,大多數人經過,知道這屋裡沒什麼可偷的,大概也不會像這位大嬸一樣就這麼走過來質問,也正因為如此,我幾乎可以肯定她不僅認識這個老大爺,而且關係還比較好,至少是一個關心這個老大爺的人。
  我對大嬸說,阿姨你誤會了,我是一個修道的人,這位大叔是你們下邊不遠的地方,那個剃頭匠。大嬸疑惑地看著我們倆,我和馬大叔也滅了煤油燈走到屋外,好讓大嬸看清馬大叔和我的樣子。馬大叔在這一帶擺攤已經很長時間了,這個大嬸雖然不是他的顧客,但是常常來來往往還是認識馬大叔的,但是這並不能消除大嬸的疑慮,她看我們走出門,於是自己後退了兩步,警戒地說,修道的人?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於是我告訴大嬸說,阿姨不瞞你說,這老大爺雖然去世了,但是走得有些不乾淨,這已經影響到了這位馬大叔。老大爺是馬大叔的熟客,相識就是緣分,馬大叔心腸好,於是就請我來,看看有沒有辦法讓老大爺安安心心走。
  這其實是因為我的經驗不足,如果換成師父那種老狐狸的話,三言兩語就能把這個大嬸忽悠過去,但是我一慌張,就實話實說了,甚至在說出口的時候,並沒有想過這大嬸會把我們當成什麼人看。
  不過令我意外的是,這大嬸聽到我說的這些後,臉上竟然閃過了一種悲歎的感覺。因為大多數人如果聽到我這麼說的話,第一反應一定是不相信和懷疑的。我的實情相告,刺客聽起來是那麼荒唐。但大嬸的表情讓我意外,於是我就問她說,阿姨,是不是你也遇到過這件事?
  大嬸看著我,欲言又止,然後她突然轉身就走開了,我喊了她幾聲,她也並不回頭。
  馬大叔著急地問我,現在怎麼辦?我說還能怎麼辦,這阿姨的表情說明她知道一些事,按照歲數來說的話,她應該不是這老大爺的親屬,而且這麼巧出現在這裡,說明她一定是這附近的街坊。如果她都能夠遇到和你類似的事情的話,那周圍的街坊早就有所耳聞了。
  於是我說,走,咱們打聽打聽去。
  我關上老大爺的房門,順著巷子往深處繼續走。很快就看到一群大媽大嬸湊在一起說話聊天,其中就有剛剛的那位大嬸。她看見我們來了,這次卻沒有再轉身離開,而只是看著我們。就在我們距離這群大媽大嬸大約十來米的時候,她們突然停止了討論,二叔齊刷刷看著我們。
  這個動作明確地向我傳達了一個信息:這些人都是知情人,並且已經知道我和馬大叔到這裡來是幹什麼的。果然,當我們再走近一點的時候,其中一個歲數更大的大媽就問我說,小娃兒,你們來找張老頭幹什麼?
  我和馬大叔這時候才知道,那老大爺姓張。於是我再次跟大媽們說了一次情況,依舊沒有撒謊騙人。說完以後,我問大媽,根據我們的判斷,這張大爺已經去世了兩個多月了,但是在他去世之後,應該還不斷有人陸陸續續地看到過他,如果各位阿姨有這種情況的話,希望你們能夠告訴我,這樣我也能盡快讓老大爺走得安心一些,如果不是的話,也麻煩你們跟我說一下老大爺的情況,我好去找更多的線索,謝謝阿姨們了。
  在場的眾人沉默了片刻,最早那個大嬸就突然開口對我說,小伙子,我們這裡所有人,都認識張老頭,也的確像你說的那樣,在這些日子一來,不斷見到過他,但是最近這一個月,基本上就沒見到了。我們最初見到他的時候,只是覺得他的舉止有些不正常,出於街坊之間的互相關心,於是那天我就到他家裡去看了一下,卻發現他已經在自己床上斷氣了,而且斷氣了很長時間了。
第二十三章 .孤寡老人
  大嬸接著說,當時自己察覺的時候也是嚇壞了,就趕緊通知了周圍的街坊們,大家都是熱心人,幫忙找來了醫院的人,檢查後發現老人已經死了有一陣子了,但是由於天氣寒冷,屍體的腐敗程度並不高。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但是很多人紛紛表示,自己就是這幾天還見到過張老頭在這附近晃悠,自己還問他為什麼不去上工,他也不理。
  在這樣的議論下,很快大家就得到一個結論,不少人看到的那個張老頭,其實是張老頭的鬼魂。於是大家都很害怕,醫院幫忙聯繫了民政和殯儀館的人,但是需要通知家屬才有辦法核實身份和死亡撤戶,然而這張老頭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幾年了,知道他有個兒子,卻從來沒人見到過他的兒子,也沒人聯繫得上。
  於是街坊們湊錢給張老頭做了喪事,並交給民政的工作人員,以三無人員的身份,送去火化,集體埋葬了。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