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師父說莫郎中是祖傳醫道,到他這一代也記不清到底是第幾代了,算不上名醫,但大多數常見病症他也是能藥到病除的。然而在解放前,莫郎中的父親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郎中,而他自己卻並不是因為醫術而出名,卻是因為他學的一手摸骨本領。
  莫郎中當天看到我,也許是一時興起,也許是為了在我這樣的晚生後輩面前顯擺一下,就讓我做到他跟前,說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就開始抱著我的頭東按一下西捏一下。據傳他可以根據人的八字和骨相斷人的一生,所以那天在給我摸骨後,他說我腦袋後面反骨奇高,是天資極好的人,做哪行精哪行,並且一做就是一輩子。
  言下之意,我是個學道的人,我會成為一個牛逼的道人,並且屹立巔峰,終生不敗嗎?我當時並不怎麼相信,因為我剛開始的時候,就因為自己的不成熟而受到內心的挫敗感。
  師父告訴我,這些老前輩,個個都是手藝精深,介紹你認識,就是為了你將來多個人脈,人家今天肯見你,是因為賣了你師父的面子,將來你要多多拜訪走動,日後如果遇到自己不能解決的難題,他們每個人給你的建議,都將是寶貴的。
  我點頭,把師父的話記在心裡,事實證明我隨後的日子裡,這些老前輩和他們的弟子們,的確給了我莫大的幫助。
  到了1965年的年末,再過不了多久,就要過新年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雖然談不上富裕,但是因為慾望少的關係,大家的幸福感也就比較高漲。那段日子,許多家庭張燈結綵,準備迎接新年。師父的房子在那一排老房子裡看上去並不是最小的一幢,但是因為最靠近角落,平日裡清貧慣了也沒怎麼打點,於是看上去還是有點淒涼。好在周圍的街坊都是善良的人,知道我和師父平日裡就靠著這點手藝為生,好多家都給我們送來了米和油,好讓我們師徒倆不至於冷冷清清地過新年。
  然後這天師父竟然從外頭買了兩個燈籠回家,跟我一起掛在門口,這小破屋裡,也算開始有點喜慶。卻就在燈籠掛上後的第二天,家裡來了一個拜訪的客人,卻是找我的。
  這個人我並不認識,但是他一見到我,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拜師之前的那個名字。我正一臉納悶,他卻自己告訴我說,他姓馬,他是我父親的老相識,年輕的時候一起嗨袍哥,後來一起參軍打仗的朋友。還說我小時候他就見過我,但是那會兒太小了我肯定不記得。
  這馬大叔突如其來的拜訪,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在那些年頭,人大多還是淳樸的,雖然偶爾也有騙子小偷,但都是極少數,我自認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可以被人圖謀的東西,加上馬大叔能夠說出很多我小時候家裡的情況,還有我父親的事,所以我也就沒有懷疑過他到底是不是我父親的好友這件事。
  馬大叔說,當時他和我父親參軍出川後,就分到了不同的部隊,再見面都已經是回鄉後了,我的父親比他要早回來幾年,後來他和我父親是同一批被抓走的。那是一段我不太願意去回想的歲月,因為在我眼裡,我父親是個老實的良民,可是由於國家在取締一些組織的時候,把我父親當年的那個字頭的香堂,都當做是三反而一鍋端了,只不過我的父親沒能夠挨過來,馬大叔卻是在我父親去世後兩年多,才從監獄放了出來。
  後來馬大叔想要找尋一些以前的兄弟和戰友,卻一個都沒找到,在找我父親的時候,知道我父親有個同母異父的兄弟,於是就找到了我叔父家的茶館,這才知道我父親已經去世的消息,並得知了我母親改嫁,我拜了道士做師父的事。
  馬大叔告訴我,他知道這些事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前了。而今天來找我,是因為自己這段日子遇到事情了,四處打聽可以幫忙的人,突然想起二叔說了我在學道法,這才跑來找我。他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笑著,看上去很憨厚。
  師父一看是我家裡的故人來了,趕緊熱心地招呼著。我簡單介紹了一下我師父,然後就請馬大叔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好掂量下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去管。
  馬大叔說,當初放出來以後,江湖上已經沒有碼頭了,所以自己不得不找個別的營生,於是這些年,就一直在望龍門附近,佔了個小小的、兩棟樓之間的狹窄過道,上邊搭了個棚,當了一名剃頭匠,剪頭髮1毛錢,小本生意,也掙不了什麼錢,只能將就生活。
  他之前有個老客人,一般來說,每個月都會到他的小攤裡來剪一次頭髮,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也總是剪得特別短,是一個特別慈祥和藹的人,聽說以前也是軍人,一枚炮彈在身邊爆炸,受了點皮外傷,但是耳朵卻因此一隻失聰,一隻聽力微弱了。老大爺很愛笑,每次來剪頭髮總是笑呵呵指著自己的腦袋,那意思馬大叔也就明白了。因為對方是老人的關係,每次馬大叔給這個大爺剪完頭髮,都會免費贈送一次刮鬍子和挖耳朵。可是就在兩個月之前,那天傍晚開始下起大雨,自己覺得這種天氣估計也沒人會出來剪頭髮,於是就打算早點收攤,要知道他平日裡都是天黑後才會收攤,就在自己打算收攤的時候,那個大爺又來了。
  因為是老熟客,自己也才剛剛準備收攤,就當是幫忙,於是馬大叔也高高興興給這個大爺剪了頭髮,大爺臨走的時候把錢塞給了馬大叔,就轉身離開了。馬大叔剛把錢放到口袋裡,打算對大爺說,下這麼大雨,要不然我送您回家吧,我這兒有傘呢。可是當他正打算說出口時,卻發現大爺已經消失在雨裡了。
  馬大叔強調說,他的剃頭攤就在巷子口,往外一張望上下都是長長的梯坎,可就這轉瞬間的功夫,老大爺卻不見了,按理說這個歲數的人,沒理由走得這麼快才對。而且這時候馬大叔才想起來,剛才給大爺剃頭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服是乾的,並沒有淋濕,但是下這麼大的雨,他又沒帶傘,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一時間馬大叔也想不出為什麼,也就不去想了,打算在數數今天進賬多少的時候,卻發現剛才老大爺塞給自己的錢,是一張解放前,民國政府發行的5000元面值的法幣。
第二十章 .伍仟法幣
  當時馬大叔就更加感到不解了,這舊社會用的貨幣,早在1949年底重慶解放之後,就全部回收,禁止流通了呀。於是馬大叔心想,也許是老人歲數大,早前沒有全部如數上交,留了幾張當做紀念,又碰巧剛才拿錯了吧。馬大叔也並沒有多想,這人偶爾犯糊塗是難免的事。於是當天就收攤了。
  可是在那之後的差不多一個月裡,這個老人就再也沒有光顧過了。直到五天前的傍晚,也是下起了雨,但是那天雨下得並不大,街上的行人還是不少,於是馬大叔也沒著急要收攤,這個時候,那老大爺又來了。
  馬大叔說,當時老大爺來的時候,自己還在給另外一位客人剪頭髮。於是就招呼老大爺說,大爺您先坐等一下,一會就給你剃。當時那位客人就很納悶,於是問他說,你跟我說話啊?我這不是坐著剃著呢嗎?馬大叔笑著說,我沒說你,我說那老人家呢。
  這位客人很快就剃完,於是馬大叔招呼老大爺坐下,知道老大爺耳朵不好,於是他聲音稍微有點大的說,老人家,上次你來剃頭,給我的錢拿錯了,拿成以前的老錢了,下次你來的時候我把錢給你哈,上次就算給你免費剃頭了。你今後買東西的時候也注意了,別用到老錢了,萬一遇到個好事的,回頭給你告上一狀,那可就麻煩了。
  老大爺默不作聲,閉著眼睛,面無表情。馬大叔呢心想著大爺耳背還挺厲害,看他閉著眼還以為在養神休息,於是也就沒繼續說。等照例剪完頭髮,刮鬍子挖耳朵後,老大爺又遞給馬大叔一張錢,這次馬大叔就直接看了一眼,發現依舊是一張5000元的法幣。抬頭看老大爺,他已經快走到巷子口,於是馬大叔就跑上去對老大爺說,大爺您錢又給我給錯了,這還是老錢呀。
  大爺不理他,繼續自己走,馬大叔有點著急了,倒不是心疼這一毛錢,而是這連續兩次都用老錢來用,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看見老大爺不理他,馬大叔心想大概還是沒聽見吧,於是他就伸手想拉一下老大爺,這一拉不要緊,把馬大叔嚇了個半死。
  馬大叔說,這段日子天氣已經很冷了,但是這個時候自己才意識到,老大爺這最近兩次來,都穿著秋季的薄衣衫,自己抓住老人手的時候,突然手上傳來一陣明顯的酥麻感。就好像是碰到了什麼帶電的東西,但是那股電流卻不是很強烈,更像是漏電的感覺。而被他這一拉,老人就轉過頭來,眼睛卻沒看著馬大叔,非常木訥。而老人的額頭和周圍環境交接的地方,竟然出現了淡淡地半透明、波浪狀的感覺。
  這一下子嚇得馬大叔趕緊鬆手,死死盯著老大爺,然後一個勁往後退。老大爺卻也沒理他,而是繼續轉身,自顧自地走了。驚魂未定的馬大叔在老人消失在轉角後,才敢探出頭去看,發現老人離開的那個方向上人來人往,卻偏偏沒有那個老大爺的蹤影。
  於是馬大叔這才知道,自己這是撞鬼了。起初還是難以相信,但是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些細節前後串聯起來一想,就確信自己是撞鬼無疑了。
  師父在邊上跟我一起聽著,我們都沒有說話。可是我心裡有問題,在師父面前,還是不能以小充大的。於是我眼睛看向師父,師父點點頭,那意思是說,既然是找你的,你該怎麼去瞭解就怎麼瞭解。於是我轉頭問馬大叔,你剛剛說你之前忽略掉一些細節,具體指的是什麼。
  馬大叔說,這老人是我店裡的老顧客了,平日裡一貫和藹可親,見人就笑,但是從第一次給我法幣那天開始,他從走到我小攤裡,就一直繃著臉,但是那種感覺並不是在生氣,而是一副對周圍漠不關心的感覺,從頭到尾除了剃頭之外沒有別的動作。加上他兩次來都穿著同樣的衣服,衣服也不是這個季節應該穿的,而且兩次都下雨,每次他都沒有帶傘,衣服卻都沒有打濕。再加上第二次來的時候,我招呼老大爺先坐下等待,我手上的那個客人以為我在喊他,是因為他覺得在場的就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也就是說,當天我看到的那個老大爺,這個客人其實看不見。
  我插嘴問道,可是剪頭髮的時候頭本來就不能隨便轉動,萬一不小心給戳平了怎麼辦?馬大叔搖搖頭說那不應該,雖然頭不能隨便轉動,但是在客人面前是有一張大鏡子掛在牆上的,就算不轉過頭,客人也可以通過鏡子的反光看見老大爺的。
  我不說話了,從馬大叔的描述來看,的確是撞鬼無疑,如果說第一次是老人糊塗了加上心情不好,第二次是那個客人睜眼瞎沒看見,這都非常勉強,但是馬大叔伸手去拉老大爺的手,出現的觸感和他看見老人頭部的半透明狀,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總不能說馬大叔也眼花了吧,這三個不可能的事湊到一起,其實就已經有結論了。
  馬大叔說,這幾天我都沒敢擺攤,害怕那個老人又來,自己嚇壞了,這件事如果不解決掉的話,自己也不敢繼續擺攤了。我對馬大叔說,這倒是不必,一來這個老人並沒有嚇你或者害你,你也說了他本身是很和藹的一個人。二來當時你如果不拉他一把的話,你也沒辦法確信他是個鬼魂啊。馬大叔愁眉苦臉的說,可是這心裡害怕啊,我都活了半輩子的人,打小就沒見過這些玩意啊,我雖然坐過牢,但我並不是壞人,也沒做過什麼虧心事,怎麼就遇到鬼上門了呢。
  他看上去很沮喪,由於我跟他不熟於是也沒有好意思上前去安慰。於是我跟他說,從你說的情況來看,假設這個老人就是鬼魂的話,那麼他至少已經死了兩個月以上了。我想請問一下,在你第一次收到法幣之前,上一次老人家來找你的時候,可有過什麼不正常的反應嗎?
  馬大叔皺著眉仔細回想著,然後告訴我,在那之前,老人似乎有差不多一個把月沒來了,但是之前的一次沒太大印象了,但那次沒給我法幣啊,應該也是正常的吧。說完之後,馬大叔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展開報紙之後,就是兩張5000元的法幣。
  我並沒有直接伸手去抓起錢來,而是湊著鼻子聞了聞,除了老舊的紙張味道之外,還有一股微微的腥味,不仔細聞的話很難察覺。
  師父跟我說過,通常來講的話,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撞鬼,所以鬼的出現大多伴隨著不捨、牽掛、報恩、報仇等有明確的意圖。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的確莫名其妙就惹到了鬼,是因為他們自身就變成了鬼魂執念的一部分。幾個月前我的第一次出單就是這樣,那家小姑娘能有什麼問題,只不過是因為她變成了自己外公執念的一部分而已,於是才受到影響。
  但是馬大叔這種情況的確不怎麼常見,若是老大爺死了,對馬大叔不捨?牽掛?這顯然談不上,非親非故的。報恩?報仇?那也不可能,仇自然是沒有,馬大叔也就幫老大爺免費刮了鬍子挖了耳朵而已,能有多大的恩?那馬大叔是他執念的一部分?這更加不可能,除非馬大叔的剃頭手藝已經高超到這大爺一天不剃就心癢難耐。
  難道是習慣嗎?根據過往我看過的聽過的案例,的確也有不少鬼魂會延續著生前的部分習慣,但是這必須有一個前提,這個鬼魂的留下一定是因為某種別的執念,在這個前提之下,他才有可能延續著之前的習慣。
  師父說過,鬼魂的顯形通常是非常冒險的。老大爺的出現並沒有因為自己的主觀意願去嚇唬馬大叔,而是在馬大叔拉了老大爺的手後,才自己被這一幕嚇到,假如又不是為了害人,又不是為了嚇人,那麼他顯形的意義究竟在哪裡呢。
  人總是這樣,當你陷入一種思考的時候,會盡量去排除眾多的可能,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卻發現思路越來越窄,漸漸就把自己逼進一條死胡同裡,警覺想要退出來的時候,卻又發現早已忘記來時的路。
  所以這個時候,人還是需要一盞明燈的。於是我伸手微微擋住臉,不讓馬大叔看到我的表情,然而我的眼神卻可憐巴巴地望著師父。
  師父會意,輕蔑地、嘲諷地對著我一笑,然後嘴裡蹦出三個字:中陰身。
第二十一章 .中陰之身
  師父的點撥讓我茅塞頓開,也讓我懊惱自己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所謂中陰身,大多數情況下被世人認為是佛教輪迴轉世的一種說法。而實則在道教體系裡,雖然對其輪迴往生的描繪和定義上有所不同,但本質卻是一樣的。
  在人死亡之後,按照習俗,分為頭七尾七,也就是七個七天,總四十九日。頭七我們都知道,是回魂的時候,意味著亡人會在這一天回到生前的地方看看,或者去探望下生前不捨的人,或者去嚇唬下生前仇恨的人。通常意義下來講,如果說人死了卻不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實,那麼第一個七天,就是讓你不得不接受事實的過程。
  而從頭七的那天開始,大部分亡人會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死亡,一旦這種意識佔據了主動,剩下的時間裡,就是一個選擇去或留的決定了。以七天為一個週期,每個週期都有一次往生輪迴的機會。這四十九天也是用來消耗一些亡人生前沒有消耗的陽壽之用,到了第四十九天,也就到了最後的期限。若是停留不走,則淪為孤魂野鬼,如果沒有師傅的帶路指引,極難往生。
  然而事實上,我們大多數情況下提到的「鬼」,通常指的是死後四十九天還留存人世的那部分,在四十九日之內的,雖然也是以鬼的狀態存在,嚴格來講,應該稱之為「中陰身」。
  可是馬大叔口中的這個老人,若是說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勉強能夠得上四十九日之期以內,算是一個中陰身的話,那第二次出現卻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早已過了四十九日。那它到底該屬於什麼呢?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