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師父的話帶著無奈,前段時間一天晚飯,他還跟我說,城北江對岸的一座佛廟被這群人給砸了,廟子本來就小,只有幾個僧人,這群人更是一把火將古剎付之一炬,甚至還有逼迫僧人還俗吃肉的行徑。但是師父也僅僅是告訴我這麼一個事件,並未表達他的態度,剩下我在那裡義憤填膺。師父卻說,有些事,就會有現世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也不看書了,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回到床上睡著,心裡卻橫七豎八不是個滋味。那一天,我和師父就這麼把自己鎖在屋裡,直到當天深夜,我也總是睡不著。於是趁著師父不注意,偷偷起身穿好衣服,假裝是要去上茅房的樣子,繞到屋後,從茅房後的山坡順著滑了下去,再走幾十米,就到了堡坎下的梯坎。
我本來想的是,深夜裡四下無人,我到死了人的位置看一看,因為那一帶必然此刻是聚集了怨氣,我就把這怨氣驅散了,然後就回家。省得將來如果鬧鬼,鬧到我們倒不怕,萬一把周圍鄰居給鬧了,那就不好了。
可是當我走近那個地方的時候,卻遠遠看見一具橫躺在路中間的屍體,這就意味著,那些打死人的傢伙沒來收屍,更加沒有通知家屬來收屍。而周圍的老百姓也都怕惹上事,大概就跟我和師父一樣,一整天都關著門沒出來。
我心裡有些悲傷,四周張望了一番,好像並沒有人。當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走夜路完全不是問題。於是我慢慢靠著牆邊朝著屍體靠近。屍體是面朝下趴著的,所以我看不見他的臉,他背心中槍,地上的血已經干了。我不敢去碰觸他的屍體,做超度法事的話,動靜又太大,所以我也只能默默在周圍灑米,然後點上香,驅散這裡的怨氣。接著蹲在屍體的邊上,默默燒了些上路錢。
接著我就原路返回了家裡,師父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偷偷溜了出去,還在酣睡。剛才偷偷摸摸地折騰一番後,我確實也累了,很快就睡著了。然而第二天早上,我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迷迷糊糊聽見一陣響聲大作,正打算睜開眼睛的時候,又聽到師父一聲怒喊:你們要幹什麼!
在我還沒來得及翻身起來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抓住了我的頭髮,將我從床板上拖到地下,我的頭狠狠地撞在地面,頓時一陣眼冒金星。一個人伸手按住我的手腳,用膝蓋壓住了我的頭,我當時心裡又驚又怕,但卻怎麼都看不到那個壓著我的人長什麼樣。耳邊只傳來他的聲音:「你這個封建餘孽的走狗,昨天晚上,就是你給那個反派份子燒紙錢了吧?」
第二十七章 .封建份子
我本能地掙扎著,但是卻被壓得死死的。模糊中看見師父也被幾個人拿槍頂著胸膛,攔在臥室外面。我大聲問道,你們是誰?想幹什麼!卻才發現我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壓著我的那個人說道,我們是領袖光榮的接班人和保衛者,我現在就問你,你是不是昨天夜裡偷偷去給門口那個死人燒香拜佛了?
我迅速在腦子裡回想了一次昨晚發生的事。從我溜出門到回來,我並沒有看到什麼人,難道是有人遠遠地偷偷看見了我,然後把我給告發了嗎?可是我就是給死人少了點紙錢而已,這是咱們中國人的傳統習俗,怎麼就成了封建餘孽的走狗了呢?
於是我心裡不忿,大聲說道,是我燒的,人死了屍體都沒人收,我覺得可憐,死在我們家門口,我也害怕,於是就祭拜一下了。我的後半句是在撒謊,跟這些蠻橫的人,句句實話搞不好還把師父給連累了。
聽完我的回答,壓著我的人吩咐著,那兩個用槍指著我師父的人就走了過來,一左一後就把我的手給反扣著,然後把我架了起來。這個時候我才看清剛才壓著我的那傢伙的臉。他看上去和我歲數相差不大,挽著袖子,臂膀上帶著袖章,左胸前,有一枚領袖的頭像徽章。
他冷冷地看著我,但是眼神裡充滿著喜悅。那種感覺就像是「終於又被我逮著一個」一般。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皮小冊子,高高舉過頭頂,大聲衝著我說道,領袖說了,我們要清理古代文化中的殘湯剩飯,把糟粕劣習統統打倒!才能救國家,救人民!今天我們又抓到了一個封建份子,為領袖,為人民,又立下了一功!
那種口吻,聽上去慷慨激昂,活像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南征北戰》裡的腔調。師父在一邊憤怒地盯著這群人,我對師父擠著眉毛,意思是讓他別摻和,省得惹出更大的麻煩來。而事實上我覺得即便是被抓住,這件事也不該能有多嚴重,最多也就是把我抓過去,盤問一下,交代清楚後,也就會把我放了。
而事實證明,我想得太過於樂觀。那一天,我遭遇了我出生以來,最大的挫敗。
由於是從床上被抓起來,我身上只穿著短褲和一件背心,就這麼被押著從正門走了出去,好像遊街一樣,通過門口的梯坎,走到盡頭處的馬路邊。好在街坊們都害怕,大多數沒有出門圍觀,偶爾有一兩個人遠遠地在家裡看著。
路過昨晚我燒紙的地方,發現屍體已經被運走了,地上只留下一灘紅黑色的血跡和我昨晚燒紙留下的灰燼。到了馬路邊,幾個人就把我推搡著,塞到了一輛東風大貨車的貨箱裡,裡頭坐著三四個跟我差不多被反綁著的人,每個人都低著頭,看上去極其沮喪,就像年初在七牌坊看到的那個地主一樣。而身邊還站著幾個手持紅纓槍的年輕人。
當下腦子也清醒了,也知道此刻最好不要當出頭鳥,省得自己吃虧。既然抓了我,總不能抓得不明不白,如果僅僅因為我昨晚燒紙的行為,就給我定罪的話,恐怕也沒那麼荒唐吧。於是我一聲不吭,車開了大約有十來分鐘,到了距離老城牆不遠的一個院子裡,這個地方我沒有來過,但是一個人凶神惡煞地招呼我們車上的人統統下車的時候,我才看清這個院子。從大小和陳設來看,應該是一個學校的操場。
那群人讓我們排排站,一個個挨著報上姓名。在我們面前坐著一個奮筆疾書的人。每個人說了自己的名字後,他都要重複一遍這個名字,然後問為什麼抓你,然後加上一條罪名。輪到我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叫司徒山,因為給死人燒紙錢被抓。他重複了一邊,司徒山,封建份子。
所以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根本沒有解釋的餘地,甚至是開口申辯的權利,就已經給我定了罪名。諸如此類的,在場還有很多「不法分子」,「走資派」,「反革命」等等。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意識到,我大概把這群人想像得太簡單,並開始為自己擔憂。
我們同批被押送來的這些人,都被統一關進了一間教室裡面。進去之後,刺鼻的味道臭不可聞。裡面已經擠了十幾個人了,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從閻羅王那兒走了一遭似的,身上臉上都是傷,這當中有裁縫,有老幹部,有教師。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牌子,上邊有姓名和自己的罪名。
這個牌子,像一個恥辱一般,即便多年以後大多數人不願意重提此事,我依舊覺得自己當初掛著牌子,是一種極大的侮辱和摧殘。那些先於我們被關押的人裡,看上去都被毆打虐待過,當中甚至還有婦女。此刻我注意到一個牌子,上面也寫著封建份子,這跟我的罪名一樣,於是我仔細打量起這個人來,從衣服的樣子,到坐在地上的姿勢,然後頭頂的香疤,於是我知道,這是個和尚。
我雖然是學道的人,但我並不是出家人。可我的師父是出家人,所以我也能夠區分道士和和尚之間同為出家人,卻還是有著不小的差別的。師父那樣的人自由散漫,且葷素不忌,只是不能結婚生子,除此之外,和尋常百姓無異。但是和尚卻必須要求清心寡慾,不問紅塵中事。這和尚都在廟裡打坐唸經,偶爾也就出門化緣,真正懂得手藝的佛家人,大多不會待在廟裡,多數都是在民間。廟裡只會在初一十五等日子,給善信們行個方便,做做法會什麼的。
師父幾天前跟我說的有佛廟被砸,和尚被逼還俗的事情又出現在腦子裡,雖然眼前的這個和尚應該不是那個廟裡的人,但由此可見,這件事不是偶然,而是到處都是了。他一直在閉目養神,但是眉骨被打破了,半邊臉上都是血乾涸後的印記。
我心裡開始覺得,自己恐怕也會挨頓揍了。於是我暗下主意,如果他們要讓我坦白罪行,我就說得可憐一點,多多認識錯誤,態度稍微好一些,沒準人家就不動手用刑了。其實當時我自己心裡也不相信他們會這麼慈悲,但我必須用這樣的方式說服自己,好讓自己不那麼害怕。
然而,我還是想多了。到了傍晚的時候,有人在教室外隔著門喊著我的名字,要我站到門口。於是我默默起身站了過去,門打開後,依舊是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我拖著,去到另外的一間教室。那間教室裡有四五個人,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自己的事的時候,幾個人圍上來就開始對著我一頓暴打。
像我那個年代長大的孩子,大多數小時候都會打架,我當然也有過被人圍毆的時候,這個時候通常幫我的只有地包天一個人。可是當天這頓揍,卻幾乎快要把我打死。
我根本就沒有機會針對我的事說任何一句話,即便我在挨打的時候,幾度試圖開口說話,還沒說到半句,就會有人朝著我的肚子上狠狠踹一腳。很快,我的嘴裡出現一種澀澀的,微微有點鹹的感覺,那是血的味道。腦袋也一個勁嗡嗡作響,拳頭打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出現一種麻木和不痛的感覺了。
他們停止了毆打,我卻口中吐血,倒在地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這頓打,讓我記了一輩子,也教會我在將來的日子裡,用武力是為了保護更為弱小的人,而不是凌駕於別人之上。
我心裡憤怒著,想反抗,但我深知,若是反抗,也許真的會小命不保。眼前這群傢伙,他們的暴行必然是被默許才會如此膽大妄為,於是我咬著牙忍著,一聲不吭。其中兩個人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湊到我面前看著我的臉,似乎是在看我有沒有失去意識,順便還給了我兩個耳光。接著就把我拖到一邊,讓我蹲在地上。其中一個人指著地上的粉筆對我說,交代吧。
交代?打都打過了,還需要交代什麼。現在我說什麼還有用嗎?於是我搖搖頭說,我不認字,不會寫。一個人一腳踢到我的肩膀上,把我踹翻在地,他說,你不認字是吧,那你說,我幫你寫。
我知道此刻我無論交代得多清楚,最終都是有罪的。於是我決定編一個故事,盡量把事繞得遠一點,然後我就認罪。這只是為了少受皮肉之苦,但是當下我心中暗暗發誓,假如我被這群混蛋弄死了也就罷了,但如果我沒死,我一定要讓你們這群混蛋生不如死。
第二十八章 .五逆之罪
當下,我說了一個連我自己都不信的故事。大致上是在說,我從小就體弱多病,以至於眼界很低,常常會看見一些奇怪的東西。這次也是因為看到打死了人,心裡害怕,於是就產生了幻覺,看見了死人的鬼魂。害怕它來害我,於是就偷偷半夜去給它燒點錢紙。
我在告訴他們這段故事的時候,把自己說的非常不堪和膽小,引得那個記錄筆記的人哈哈大笑,他笑的是我的愚昧無知。於是當天晚上也沒再繼續難為我,就吩咐另外兩個衛兵,把我押回教室裡。我的背和腿是被打得最慘的部位,所以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到了門口我問那個做記錄的人,你們準備怎麼處置我?
那人放下手上的筆對我說,這取決於你的認罪態度,目前來看,還算良好,等組織上決定了,也許就去掃掃茅廁,掏掏大糞。再嚴重點,就下放勞改。
於是我沒說話了,隨後就跟著回到了教室裡。
兩個衛兵把我扔在教室裡就關門守在門外了,我身上有傷,動喚起來會疼,不會好在都是些外傷,休息陣子應該就會好轉。在我被扔回教室裡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看我,也許是害怕,也許是司空見慣,唯獨只有那個和尚,保持著我離開時候的坐姿,在一邊安靜地看著我。
我沒有學過佛學,不懂得禪定的真理。也許是他本身多年的修行使得他即便遭遇這種不公平的事,也會寵辱不驚。當天夜裡我無數次被開門,抓人,關門的聲音吵醒,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教室裡的人,已經少了幾個。
我不願去猜想那些人到哪裡去了,肯定也不是什麼好去處。
早上門口的衛兵發給我們每人半個饅頭,並告訴我們,這是我們一天的口糧。湊到鼻子邊上聞了聞,發現饅頭都已經餿了。這間原本就不大的教室裡,在角落裡放了一個大木桶,不管男女,想要拉屎拉尿,統統都在那兒解決,以至於教室裡充斥著一種讓人作嘔的味道,在這樣的環境下吃半個發餿的饅頭,我是無論如何吃不下的。
這個時候,和尚挪到我的身邊,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我手裡的半個饅頭。那意思大概是在問我,你吃不吃,如果你不吃的話能不能給我。我看了下四周,發現並不只是我一個人沒吃饅頭,這和尚為什麼就偏偏找我一個人?當下沒有多想,就微笑著把饅頭遞給了和尚。
和尚行禮致謝,卻依舊一言不發地挪回到之前的位置上,默默地吃著饅頭。
事實證明,到了下午的時候,我還是餓得受不了,開始有點後悔自己把饅頭送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和尚。這天白天裡,衛兵們又塞了幾個人進來,他們都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宣告有罪,在這裡等著被虐待後交代罪行,然後等候發落的。傍晚的時候衛兵又從教室裡抓走了幾個人,雖然隔得比較遠,我還是依舊聽見了那些人的慘叫聲。儘管我不知道這些人犯了什麼罪行,或者是不是真的有罪,當時的心情依舊是非常憤怒的。
於是我把雙手放在背後,背靠著牆,打算召喚我的兵馬,弄出點動靜來嚇唬嚇唬這些惡霸。我和兵馬之間的溝通大多數依賴的是我心中的意念,可是猖兵畢竟是猖兵,無法真的達到懲處惡人的地步,而且有些人惡起來,連鬼都害怕。可是當天很奇怪,我將兵馬放出,指揮他們惡整那些施暴的人,可是兵馬在放出後很快就回來了,甚至不曾離開過這間教室。
雖然我的兵馬術不算精通,但這種情況卻是前所未見,這意味著我的兵馬不聽我使喚了。我正一臉不解的時候,突然看到那個和尚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我,然後緩緩搖頭。
我吃了一驚,難道說我不動聲色地偷偷施放兵馬,竟然被這個和尚察覺了?他如果連我放兵馬都可以察覺的話,那一定也是個行業裡的高人,不會這麼巧跟我關在一個屋子裡吧。我難以說服自己相信,於是再次施放了一次,只不過這次,我一直偷偷看著和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