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我沒有將話說明白,是因為尚且心存一絲疑慮。和尚輕聲回答我說,小僧賤名不足掛齒,但是這位小施主,你剛剛遣出六道眾生,此舉甚為不妥,這裡還有這麼多無辜受難的人,雖然我找到你是要亂了敵人,但卻很容易誤傷好人的。
他的這句話,幾乎就承認了剛剛我的兵馬放不出去,就是他動的手腳。和尚的口音是外省人,因為被關進來的時候,他已經身上有傷了。既然他有本事壓制住我的兵馬,那就絕不是一個普通和尚那麼簡單。於是我告訴他,咱們在場的這些人,起碼一大半都是沒犯錯被抓進來的,我心裡不服,這才讓兵馬下手,你我都是受難的人,大師又何必在這裡跟我過不去?
和尚微笑著說,我沒有和小施主過不去,只是小僧年幼的時候就學習佛法,深知眾生平等的道理,今天我所遇之不公,是他人未善待眾生之果,小施主若是一意孤行,小僧也攔不住你,但如此一來,你心中的惡念就會越來越深。從小施主的手藝來看,雖然收放自如,但還欠缺火候,本就是助眾生超脫的行為,又何必讓眾生憑添罪業。
和尚的一番話,聽上去很有道理。他是在說一個簡單的冤冤相報何時了的問題,只不過我沒辦法親自報仇,只能利用兵馬,但由此一來,原本是在我這裡消除戾氣,積德行善的猖兵,就因為我的恨意,添上新的罪過,以至於耽誤往生的時間。
和尚繼續說,外頭的這些人,雖然兇惡,但其實也是受到操控,他們就像是你剛剛放出的眾生一般,是被背後的那個人利用的對象。如果你做了同樣的事,那你就變成那個真正有罪之人,而這些依附於你的眾生,就成了和外面的人一樣的幫兇劊子手。
言簡意賅,和尚的一席話,讓我立刻打消了再用兵馬報復的念頭。只是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於是我問和尚說,大師教訓的是,不過大師是佛門中人,我這道家兵馬術,你是怎麼察覺到的?和尚微笑著說,小施主見笑了,我有唸經的習慣,口不出言,心聲朗朗。佛家的經文,都可以跟眾生與之共鳴,在它們受到影響繼而反彈的時候,我就能夠從內心察覺到。如果你不是這個時候放出眾生,或者我適才沒有唸經的話,也許這件事,你也就真的去做了。
我心裡突然有一種慚愧的感覺,從第一天進來就看到和尚掛著一個封建份子的牌子,我還以為那是因為時下的風氣不好,宗教界人士大多都受到牽連的關係,對這個和尚並沒有產生多大的關注,而此刻他的一番話,讓我明白到,這種非常莫名的巧合,卻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適時地勸誡了自身。
我想要站起身來給和尚致謝,但是卻被他按住了肩膀,他搖搖頭說,一點小事,不足掛齒,小施主年紀輕輕有這樣的本事,很是難得,將來也不要一時動念就做了惡事,逞一時之快固然痛快,卻因此付出更大的代價,何苦而為之。
那一晚,我和和尚就這樣輕言細語聊了很長時間,期間我才得知他受到師門的囑托,來我嗎這裡的某個寺院做監院的。但是就在前幾天,一群人打砸了寺院,還推倒了菩薩,把廟裡的僧人統統趕了出來。就像我師父說的那樣,和尚們被逼迫還俗吃肉,如果不肯的,就會被抓起來並予定罪。
和尚說,別的事,小僧都能忍,但是砸毀佛像,拆毀廟宇,這叫出佛身血,此乃五逆之罪,小僧只管堅守自身信念,這群人,就交由佛祖發落,假以時日,必當顯報。
第二十九章 .一場批判
我雖然學道,但是佛家所言的「五逆之罪」我也是知道的。那是五種在佛教所定的重罪,「出佛身血」就是其中的一種。本意是說,讓佛的肉受傷流血,是對佛的傷害褻瀆,重罪論處。而廟裡的佛像,都是佛祖的化身,所以打砸他們,同罪論之。
和尚一直以來,都語氣平和,唯獨說到這一點的時候,略微有點激動。
和尚告訴我,明天下午,他就要被押去遊街了,隨後怎麼處置他,也不得而知。不過和尚說,自己是出家人,這群年輕人就算為難自己,也不至於趕盡殺絕,所以大不了就多吃點苦頭罷了。言語之中,透著一種無奈。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原本好好在修行,就變成了這個結局,心中難免不會有怨懟。
我告訴和尚,今天雖然在這樣的地方認識了大師,但是他日如有機會,一定好好拜訪,也希望他能夠保重平安。然後我對和尚說,如果大師能夠有機會重獲自由,勞煩你幫我轉告一下我的師父,告訴他我在什麼地方,然後我很好,沒有大礙。
和尚答應了,並要我留下了師父的地址。我從昨天早上被抓到這裡,師父肯定也是著急壞了,四處在托人尋找,眼下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裡被關多長時間,但凡有機會托人報個平安,也是好事。
於是我就這麼跟和尚聊著,眼看他已經睡意難擋,我才回到自己的角落裡休息。第二天午飯後,來了一群人,挨個點名後,把點到名字的人統統帶走,這其中就有那個和尚,而我也是在那次點名,才知道和尚叫做慧遲。這名字聽上去應該是法名,而這位慧遲和尚,也許是我的一個貴人,他阻攔了我去做一些看似行善實為作惡的事,那短短的兩三天裡,也是我這一生唯一見到他的一次。
印象當中,在慧遲和尚走了以後,我繼續被關押了五天,中間至少每隔一天就會被叫了去坐思想檢查,由於我的「認罪態度」比較良好,到是沒有再暴力對待我。一些尋常的拳打腳踢,自然是避免不了。第五天的時候,我被戴上三角形的高帽子,雙手反綁在背後,脖子上照例掛著一塊寫著「封建份子」的打牌子,不同的是,那塊牌子上還加上了我的名字:司徒山。
我和另外一行大約七八個人,被這群人押著走到了城牆邊上,那種感覺好像是馬上就要被槍決一般。到了城牆邊,其中一個衛兵高聲呼喊著,很快周圍就圍攏了一群看熱鬧的尋常百姓。這個地方就在城牆底下,不遠處就是進出城的城門,所以這裡人來人往很是熱鬧。眼看聚集的百姓多了起來,其中一個小伙子挽起袖子,從左到右挨個把我們這七八個人的頭髮抓住,把腦袋給揪了起來,好讓我們的臉讓百姓看個清楚,一邊高聲宣讀著我們所謂的「罪行」。其中有一個老師,在解放前曾經是國軍的隨軍秘書,因為文采不錯,解放後又投誠,於是也順利幹起了教書育人的工作。
但是自打5月以來,許多學校都停課了,老師也被當做被抓捕的對象,因為好多抓人的人,都是曾經的學生。
在輪到我的時候,無一例外的把我原本低著的頭抓了起來,別人看清了我的模樣,我也看清了眼前這裡群圍觀我的老百姓。也許是因為愚昧,畢竟愚昧的人就比較容易操縱,容易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當一些教條式的思想填充著每個「無罪」的人的大腦的時候,所有站在他們對立面的,都成為了人們的敵人。
我本以為那一刻我心裡會充滿屈辱,但是卻並非如此,我心裡更多是一種無奈和悲涼。尤其是當那些爛土豆,爛菜葉,稀泥塊砸到我身上的時候。此時此刻,我是他們的「敵人」,儘管素不相識。
就在這個時候,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個小孩子的身影,他衝著我擠眉弄眼,然後點點頭,接著雙手做了一個飛翔的鳥的姿勢。在見到他的一瞬間,我內心的那道防線終於瓦解,忍不住就痛哭了起來,因為那是大毛,他絕不會無緣無故碰巧到了這裡看我被批鬥,而一定是師父通知了自己的朋友們,都來幫忙尋找我,很有可能是慧遲和尚告訴了師父我的下落。可是我在人群裡,並未看到師父和其他我認識的人。
我印象當中,在那次痛哭之前,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久到我幾乎想不起來。見到大毛哭,是因為我明白他們正在想辦法幫助我,這種關懷給我帶來的撞擊,遠遠超過那些迎面飛來的爛菜爛泥。我微微對著大毛點點頭:我很好,別擔心。
當天的批判,持續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天氣炎熱,我們頂著烈日,還戴著高帽子。反綁著的手早已失去知覺,中途甚至沒有人給我們一口水喝。當衛兵們把我們往回押解的時候,我每走動一步,腰間就傳來刺骨的痛。我知道,那是因為站得太久的關係。回到教室後,那些人就給我們鬆了綁,我一言不發地坐在地上,安靜地等著,我知道今夜必然有事發生,師父他們既然已經知道我在哪裡,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到了差不多晚上8點多,我遠遠聽見外面的操場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撥浪鼓的聲音,聲音從遠到近,接著就傳來門口的衛兵高喊的聲音:喂!你是誰家的小孩,別在這裡搗亂,趕緊給我出去!
他口中的小孩,我知道,那肯定是大毛。
於是我興奮地站起身來,慢慢挪動到門邊,顧不得在場的人看著我那詫異的表情,輕輕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
果然,大毛用他那還沒發育的童聲,故作稚嫩地說,為什麼不讓我到這來來玩,我從小就常常在這裡玩。其中一個衛兵大概是朝著大毛走了過去,然後說,小孩兒,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叔叔在這裡面關了壞人,壞人很可怕,你不害怕嗎?大毛說不害怕,我手裡有撥浪鼓,那些壞人才害怕我呢。門口的兩個衛兵都哈哈哈笑了起來,從腳步聲聽得出,另一個衛兵也朝著大毛走了過去。
從這幾天的觀察和感覺來看,如果不是在押解「罪人」,教室的門隨時都是緊閉著的。但是外面也只留了兩個人在看守。所謂的看守,其實也就是把門盯著而已,因為我們裡頭的人都是手無寸鐵,甚至有老弱病殘。而審訊室在教室外走廊的盡頭處,一座小小的平房裡頭,裡邊有大約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應該是帶頭的,就是那個負責做筆記的人。
而在進入這個操場入口,卻還有一左一右兩個人在把守,那倆人可都是手裡握著紅纓槍的,這大毛是怎麼混進來的?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門外其中一個衛兵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他問道,小孩兒,你剛才進來的時候,門口的叔叔怎麼放你進來的?大毛似乎是遲疑了片刻,然後說道,啊?門口哪來的叔叔?
外邊突然安靜了,幾秒鐘後,哪兩個人突然傳來了驚恐地呼喊聲,一邊呼喊著,一邊大叫著「滾開!滾開!」、「別找我!別找我!」之類的句子,感覺上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嚇住了。很快這聲音就停止了,門外一片鴉雀無聲。
門外的叫喊聲,肯定驚動了審訊室那邊的人,就這會兒功夫,恐怕人家也是早就衝了過來。我正在為此擔心大毛的安危,就聽見一陣鑰匙被掏出來的聲音,接著是鑰匙開鎖的聲音,然後吱嘎一聲,門被打開。
也許是在黑暗的環境裡關押了太久,我們僅僅能夠透過被報紙糊住的窗戶,察覺到外面的光亮,以此來分辨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所以當門此刻打開的時候,外頭操場上的大頭燈那並不強烈的光線,此刻也顯得那麼刺眼。
我一度被光線射得微微瞇眼,朦朧中,四五個逆光的、高矮不一的人影出現在我的面前。
第三十章 .逃出生天
幾秒鐘以後,眼睛逐漸適應。由於我看見了大毛,也聽見了他剛才跟兩個守衛胡鬧的聲音,所以我找到那個最矮的人影就是他。剩下的幾個人,其中一個是我師父,另外幾個,則大多是師父的那些異士朋友們各自的學生或者徒弟。他們個個都用一根毛巾蒙著臉的下半部,看來他們即便是來救我,也還是會擔心自己被記住樣貌。
我看了看地上,那兩個守衛捂著自己的肚子,在地上翻來翻去地打滾,表情痛苦,嘴巴微張,但卻發不出聲音來。遠處的審訊室裡,傳來咆哮和拽門的聲音,但是即便把門拉得嘩嘩作響,卻始終不見門開。
師父走到我跟前,一下子把我拉了過去,緊緊地抱著我,然後他一邊開始檢查我身上的傷勢,一邊對我說,山兒啊,放心吧,現在沒人能欺負你了。那些傢伙被我們鎖在屋子裡了。我趕緊對師父說,鎖門沒用啊師父,他們手裡面有槍,一槍把鎖崩了就出來了,趕緊逃吧。
師父微微一聳肩,那感覺甚是嘲諷地說道,放心吧,他們出不來的,拉住門的是我的兵馬,這群小王八蛋可沒這本事能搞定。然後他伸手在我的腦門子上彈了一下,就像平常我做錯事受罰一樣,但是這次卻很輕。師父說,你這傻小子,人家這麼欺負你,忍不了的時候,你怎麼不還手?師父教給你一身本事,你白學了啊?就這幾個蝦兵蟹將,憑你的手藝,隨隨便便也就收拾了呀。
雖然這件事另有別情,但眼下並不是細細跟師父解釋的時候。由於我身後站著這麼多跟我同樣的「罪人」,他們看到眼前這一幕,一個個都非常吃驚,門大大開著,他們卻沒人敢走出來,反而越來越往教室的角落裡退去。
我開始拱手向其餘幾個來幫忙的人致謝,他們我都是見過的,除了大毛和我玩得比較好之外,其他的都只是數面之緣,這種交情完全犯不著他們這麼冒險相救。而事實上我也猜想得到,一定是師父知道我的下落之後,拜託其他師父幫忙營救。那些師父都是在行業裡有頭有臉的,這種事自然不方便親自出馬,於是讓自己的徒弟幫忙。無論如何,都是對我的恩情了。
我望著地上痛得翻來覆去的兩個守衛,問師父說,這兩個傢伙怎麼回事?師父哼了一聲說,這就是報應,要收拾這種小渣子,我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你還記得死在咱們門口的那個人嗎?我說這是那人的鬼魂干的?師父說是的,只不過自己也叮囑過,只可小小懲罰,以確保他們無法阻擋救人就行,不可害人性命,否則師父也是要收拾它的。師父說,等咱們走遠了,就會把這鬼魂帶走,讓它再我壇內修行,本是枉死之人,戾氣極重,要不是我和它約法三章,我還真不敢說自己控制得了它。
大毛拉了拉我師父的衣袖說,林師傅,趕緊走吧,安全後再說,先把山哥給送出去。師父點點頭,然後歪著身子,隔著我朝著教室裡的人喊話:鄉親們,現在門大大開著,你們要是不想繼續被人批判,被人欺負,你們就自己離開吧。至於你們到底是留在這裡還是要躲躲風頭,就看各位自己了。
師父說完伸手敲了幾下教室的門,然後說,這裡面就是不公的地獄,外面是全世界。再會了,祝你們好運。
接著師父和大毛一人一側扶著我,帶著我往操場的入口處帶去。經過門口的時候,那兒本來有兩個哨兵,此刻兩個哨兵依然筆直地站著,卻對我們的進出絲毫反應都沒有。我正感到驚訝想要問師父,師父卻早就料到我要發問,於是捏了捏我的手臂輕聲說,你別吭聲,這倆貨迷住眼了,看不見咱們。轉頭看向大毛的時候,他得意洋洋地衝著我眨巴著眼睛,我這才知道,他剛才為什麼能夠這麼輕易就混到院子裡頭來,原來早就迷住了門口這兩個哨兵,讓他們看不見自己了。
越過哨兵繼續走了二三十米遠,就到了城牆的轉角處。白天我就是在這個地方被當成全人民的敵人的。映著夜色,轉角背後傳來一陣呼哧呼哧地聲音,停著一輛驢拉的木板車。師父讓我趕緊坐到車上去,他自己則先跟大毛和幾位我的同輩拱手謝禮,說這件事平息之後,自當帶弟子上門致謝,眼下事態緊迫,就先行告辭,也請各位各自保重,近期盡量低調行事。
大毛和那幾個人都是師父的晚輩,於是紛紛走到木板車前寬慰了我幾句,這些平日裡來往較少的同輩,此刻在我看來是那麼的親切,我一一和他們致謝,並告訴他們,今日之恩,司徒山來日必報。大毛是最後走過來跟我道別的,我和他擁抱了一下,大毛對我說,咱們也許很久都不能見面了,但是你如果想找我玩,就給我來個信兒,我一定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