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但是這次師父來看我卻說,現在工廠裡基本上都停工了,每個工廠都組織了自己的武裝隊,天天和別的武裝隊打來打去搶地盤呢。就前段日子,街上如果打死個人也算是稀奇事了,現在的話,壓根就不算個事。
師父說到工廠,我立刻有種不好的感覺,因為城裡有幾乎三分之一的工廠,都是解放前就存在的軍工廠,國軍投降後被解放軍接管,繼續生產。如果連工廠都參與其中,並開始互相打鬥爭地盤的話,那流出一些槍炮豈不是很正常不過嗎?難道說前幾天徐大媽跟我說城裡開始放炮了,我還以為是放煙花爆竹,尋思著咱們這村子離得這麼遠,怎麼會聽到城裡放煙花的聲音。師父跟我說,放煙花,放個屁煙花,那些按工廠劃分山頭,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死的人越來越多,互相之間的怨恨也越來越大,動用槍炮都算是小打小鬧了,前幾天不但某廠動用了迫擊炮,連坦克都開上了街呢。那些巨響,就是炮彈和坦克的聲音。
我一聽還真是害怕了,1949年末解放的那一天,我是跟著地包天去看了進城的解放軍的,那一輛輛威風凜凜的坦克車開過身邊,感覺腳下的地面都有些發顫,加上之後看的小人書和一些革命電影,我深知坦克車的威力,幾發炮彈,就足以摧毀大量敵人。師父這麼說,讓我覺得特別危險。師父說,所以這次來,我可能呆的時間會稍微長一點,城裡恐怕是不太容易回去了。
不過師父拍著我的肩膀說,但是呢,現在城裡對老百姓的抓捕倒是緩和了不少,畢竟那些拿著紅纓槍的人,怎麼也幹不過拿槍炮的人,拿槍炮的人都跟自己打起來了,誰還顧得上咱們這幫子牛鬼蛇神啊。師父說完自嘲般地笑了起來,可我聽上去卻覺得他的語氣很無奈,大概是覺得自己生不逢時,遇到了一個混亂的年代,打完了外國人就打自己人,打完了自己人,就開始讓百姓自相殘殺了。
這是個多麼荒唐的歲月。
再過幾天就要過新年了,師父說,自己這次來,也是來陪著周大爺和徐大媽二老,一起過年。
由於太久沒有回去,城裡的變化我只能從師父口中得知,因為在城裡還有我關心的人,我的叔父和二叔都在鬧得最凶的區域,所以我也很擔心他們的安危。但是師父告訴我,該跑的人早就跑了,你叔父和那個賣湯圓的二叔,都是做小本買賣的,但是這種私人買賣,在那群人眼裡看來,就是走資派了。你叔父早就躲去了鄉下,上次來看你的時候,我還特別去瞧了一眼,找周圍的人打聽了一下。至於你二叔我倒是真沒找到,有機會的話,我再幫你打聽打聽。
新年那幾天,村子裡許多人家都放了鞭炮,窗戶上都剪了窗花,雖然有些窮,但是還是一派喜氣洋洋的。徐大媽告訴我,他們村有個傳統,因為人本身就不多,所以就相約每年的新年,每家每戶在家做好一葷一素,一塊帶到村長家的院子裡一起過年,而村長則只需要負責米飯、饅頭就行了。大家湊到一起,有說有笑,還有家的感覺,這樣多熱鬧。
我和師父都覺得挺期待的,因為我們從沒有這樣跟一群不熟的人過年,以往在師父家裡的時候,逢年過節大多只是我們師徒倆加上兩個平日裡不怎麼吃的葷菜,糊里糊塗就過了。周圍的街坊鄰居們,知道我們是道士,日子情況,偶爾會帶點雞蛋、麵粉是、水果什麼的給我們,就當是在做善事了,原本我們修道的人,就是靠四方供養生活。所以那天我和師父還一人多加了一個菜,帶著徐大媽和周大爺就去參加新年聚餐了。
席桌上,師父和許多鄉親們開懷地聊著天,我也在氣氛的烘托下,喝了好幾杯酒。推杯換盞間,我聽到大伙聊得最多的話題,還依舊是我早前幫助王老頭一家人的事,因為這件事就是王家的老大和老二最早在酒席上說出來的,他們兩家也參加了,接下來很多人都開始跟我師父道賀,說他有福氣,收了我這麼個年輕能幹的徒弟,師父雖然嘴上謙虛著,但我知道,他心裡已經開心地像個少女一般了。
飯後許多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聊天,有些家裡還有事的就提前回家了,婦女們都在幫著收拾桌子或者喜歡擦地,我識趣地朝著邊上站了站,因為我並不想因為我的無所事事給那些婦女們一個讓我去刷碗的理由。可是這個時候,村長卻走到我的身邊對我說,司徒小師傅,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我在這村子裡,人生地不熟的,因為之前那一遭,大多數人都已經認識了我,怎麼還要特意介紹人給我認識?好奇心下,加上本身也是在村長家,我就跟著去了。走到村長家的偏房裡,一個看上去跟村長差不多歲數的中年男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滿臉笑容地看著我,然後伸手摘下了自己頭上的帽子,對我微微行了個禮,接著就伸出手來跟我握手。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有點不知所措,他渾身上下除了腳上穿著一雙解放鞋之外,從帽子到褲子,都是那種深藍色的布料材質,一身中山裝的打扮,除了衣服有些髒,看上去似乎有一陣子沒洗了,別的都和一個尋常的莊稼人,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在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他衣服左邊胸口的口袋外面,赫然掛著一個領袖的頭像徽章。
第四十三章 .公社社長
雖然那件事過去已經好幾個月的時間了,但是此刻我看到這枚徽章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裡一驚。情不自禁的,對眼前這個看上去很有禮貌的中年男人,心中產生了戒備。
村長跟我介紹說,這是咱們鄰村田家村的田德平,也是他們村的公社主任。我心裡更加警惕了,要知道在那些年,農村雖然是公社制度,但是公社的另外一個名稱,可就叫做「革委會」啊!這村長把鄰村的革委會主任帶到家裡來找我,這是要把我給告發了嗎?是覺得兔子不吃窩邊草,自己不好意思下手,就讓鄰村的人來下手的意思嗎?
我忍不住微微後退了一步,雙手背在背後,暗暗捏著指決,打算見勢不對,就先放兵馬自保再說,眼前這中年人,雖然農村人都結實,但畢竟已經上了歲數,如果真要拼起蠻力來的話,他肯定不是我的對手。如果這傢伙真是來抓我的,我可說什麼都不會讓你抓走,沒準就讓你今天就回不了村!
於是我問道,你好啊田主任,怎麼今天這麼好興致來這個村子啊,不鬧革命了嗎?我的話帶著些許挖苦嘲諷的意思,當然我也並不知道眼前這莊稼人到底聽不聽得懂。
他笑了笑說,司徒小師傅,我可是在我們村都聽聞了你的大名,你幫助老百姓,你是好人,這次你們村搞新年閤家宴,也請我來參加,可我沒來得及趕上吃午飯,這個點才到,就想著能不能透過村長認識一下你。我不以為然地說,我又沒什麼好認識的地方,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這點裝神弄鬼的小把戲,沒想到還真是藏也藏不住,引起了田主任你的注意了,你們這些帶著群眾鬧革命的人,如今又想怎麼發落我啊?
大概是聽見我的口氣不對勁了,田主任略顯尷尬地看了看村長,村長趕緊跟我解釋說,哎呀小兄弟,你想到哪裡去了,這田德平和我是姻親,他的老婆就是我堂妹,不是你想的那樣,咱們村都敬你和你師父樂於助人,怎麼還扯到發落你上邊去了。
我滿眼懷疑地在村長和田主任兩人身上掃視著,心裡也開始有點不明白,如果說是來抓人吧,怎麼也得多帶幾個幫手才是呀,而且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趁著這新年閤家宴來抓,這不是存心讓咱們村的村長難堪嗎?田主任這時趕緊對我說,對對對,司徒小師傅,你千萬別誤會,我雖然是公社主任,但我不是帶頭的那個人,上邊還有社長呢,這社長啊,那都不是咱們村的人!
農村公社制度下,社長的級別比村長要大不少,往往是屬於地方的公社統一從內部指派的,簡單講就是派了個人到村裡來做官的意思。田德平接著說,在來之前,你的事情我也都瞭解過,且不說你在我親家村裡做的好事,你之前是為什麼躲到鄉下來,我也是略有耳聞,不過你放心,咱們農村不像城裡,動不動就會抓人,我們只管做好村裡的生產就行了。
我眼睛望著他胸前的領袖徽章,還是有些不信。他看我的眼神大概是猜到了,於是說,這徽章啊,的確沒辦法,公社裡要求的,而且最近來了一些宣傳人員,所以村裡凡是有行政級別的人,都要響應國家,這個小東西嘛,就當是表態了吧。
說完他伸手用手指撥弄了一下那個徽章,一臉尷尬的笑著。也許他滿心以為今天這次會面會出現一個相見恨晚惺惺相惜的場面,卻在我一番冷言冷語後,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了。
當下我看他也的確沒有敵意,加上村長也在擔保,我雖然跟村長不熟,但是全村人都服他說明這人還是非常能幹的。於是我問道,那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認識下我嗎?田德平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認識是最主要的,不過我還有一個難言的請求,還希望司徒小師傅,能夠搭把手,指點指點我。
你妹的啊,搭把手幫你忙才是主要的吧?繞那麼大彎子幹嘛。
我心裡暗暗想到,這種得罪人的話當然不會說出口,不過我想我還是忍不住默默地翻了幾個白眼。於是我問他說,那你就不妨直言吧,看看我能幫上你什麼,如果是能力範圍之內,這都是份內的事,而且我師父眼下也在村子裡,如果我搞不定,還有我師父呢。
我這句話其實有兩個意思,一來是讓他別擔心,有我師父在,基本上就沒什麼是搞不定的。二來是告訴他,我師父也在哦,你可別打主意要欺負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田德平拍著手說太好了,這樣一來,我家丫頭就有救了!
當一個人說另一個人「有救了」的時候,那想必是這另一個人情況已經糟糕到一種程度,快要接近沒救了的狀態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不是搭把手指點指點那麼簡單的事了。於是我對田德平說,你丫頭遇到什麼事了,你盡量仔細地告訴我。說完我從門邊拉過來一個小竹凳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田德平說,他家裡目前遇到一些怪事,但由於自己的身份是公社主任,也不敢輕易把這件事在田家村傳開,這才到村子裡來找我。他家裡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兒,這次遇到事情的,就是大女兒。
大女兒叫田小芳,歲數跟我差不多大,之前的日子一直在城裡,城裡亂起來以後,她也因此而受傷,在醫院住了一段日子,田德平夫婦倆就把孩子接回鄉下暫時避避風頭,那種情況跟我躲到鄉下來很相似,但田小芳並非因為被抓捕,而是被城裡的工人「軍隊」誤傷了,斷了一條腿,接上以後本來也沒有大礙,但夫妻倆心疼女兒,城裡也不太平,就直接從醫院接回了村子裡。可當田小芳的傷勢漸漸好起來,能夠慢慢走路的時候,她就開始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田德平說,他們家的院子裡,有棵大槐樹,自己有一天下地幹活,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女兒衣衫不整地,咆哮著用一根竹棍,在抽打那棵大槐樹,一邊打還一邊嘴裡胡言亂語的大罵著,但罵的是什麼內容,自己卻一句也聽不懂。他當時就很驚訝,於是就問在邊上站著的自己的老婆,說女兒出什麼事了,怎麼變成這樣,他老婆早就哭成淚人了,說她也不知道,早上起來吃早飯的時候還好好的一個人,自己剛轉身去刷了個碗,她就變成這樣了,無論自己問什麼,女兒都不答,自己想要上前去拉住女兒,奪下女兒手裡的竹棍,卻被女兒一把推翻在地,自己心裡著急,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只能站在那裡哭了。
田德平說,當時他還大罵了自己老婆一頓,說這種事怎麼不到田里來通知自己一聲,他老婆說自己也慌亂了,也就沒想到。於是田德平就丟下手裡的農具,想要去把女兒抓住,但試了很多次,都被女兒給掙脫了。
田德平苦笑著對我說,她都二十多歲的人了,正是身強體壯的時候,雖然是女兒家不過卻是咱們農村的孩子,我一個過半百的人,怎麼強得過她呢?每次當自己去抓女兒的手的時候,她要麼就蹬腿踢我,要麼就張嘴咬我,嚇得我不得不放手,她也不追打我,而是繼續抽打那棵槐樹。
我一邊聽著田德平說這些故事,一邊心裡分析著情況。就目前掌握的來看,一個人如果再轉眼之間就性情大變的話,要麼是突然性的失心瘋,那就是疾病,不是我能夠管得了的,要麼就是被一個脾氣不好的鬼魂附身,能夠出現這種狀態的鬼魂,大多怨氣極重,也未必是我一己之力能夠收拾得了的,要麼就是被一些別的東西迷住了心,做出這些自己毫無意識的舉動。
所謂被別的東西迷住了心,那就情況非常複雜了,在山裡尤其是在農村,因為自然環境幾乎沒有被毀壞,於是給很多生命帶去了生存繁衍的機會。所以有些山裡的野獸在經過長時間的生存,或者在某個特定的環境下,例如風水好,靈氣容易聚集的地方,就有可能變得和同類的野獸不同,它們有了一個跨越,變得比同類高級。
這就是所謂的妖怪。
這種幾率是非常小的,尤其是在南方這種潮濕多雨的地方。通常老人口中所說的「精怪」,其實是分為「妖精」和「妖怪」兩種。妖精通常是指一些非靈性的生命,例如花草樹木。而妖怪則是靈性的,如飛禽走獸。在中國的北方地區,有一部分道士在修道的途中,逐漸結合了本地的宗教,繼而產生了一個存在於道教體系內,但卻嚴格說來又有很大區別的派別,他們融合了東北地區前滿洲的薩滿教,以各種動物為供奉對象,其中又以狐狸、大蛇、刺蝟、老鼠、黃鼠狼五個動物為主,稱之為「五大仙家」。
而在仙家認為,這些「仙」就有可能對人產生一種迷惑的作用,難道說這田德平的女兒,是撞見了仙家嗎?
第四十四章 .接下此單
當下我只是在心裡默想,沒有說出口,畢竟仙家的事,恐怕我師父處理起來,都有些生手,更別提我了。
田德平接著說,自己拉不住女兒,也就只能任由她這樣胡鬧,但是這大冬天的,女兒身上只穿著薄薄的衣服,還衣衫不整的,沒嫁人的姑娘,這可真是太丟人了。於是田德平就讓自己的老婆去把鄰居家的婦女也叫了過來,三個人一起,好不容易才把田小芳綁了起來,拖進屋子裡。田小芳進屋以後還死命掙扎了一會兒,力氣很大,嘴裡依舊大吵大鬧,但是誰都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但是幾分鐘以後,她就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是快速地喘氣,然後眼睛望著窗外。
田德平說,田小芳當時的眼神很奇怪,一般漸漸冷靜下來的人,眼神應該是安靜平和的,但是女兒的眼神卻帶著一種害怕的神色,無論邊上的人問她什麼,她都好像是充耳不聞一般,就這麼癡癡地望著窗外,再過一陣,就睡著了。
這時候村長插嘴說道,對呀小兄弟,那是我大侄女,所以前幾天我去田家村請田主任的時候,我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孩子的樣子看上去狀態很糟糕,有點像是中邪了,所以這才厚著臉皮來找你幫忙了。
村長說得有些客氣了,只是這件事我還沒有弄明白,也不好承諾到底自己能不能辦妥。於是我問田德平說,那你女兒鬧騰完了就睡覺,睡醒了又接著鬧嗎?田德平搖搖頭說不是的,睡醒了以後,孩子就變得特別正常,甚至連自己為什麼到床上睡覺都不記得,更加不記得自己早前突然暴躁地抽打槐樹這件事。而且說是睡覺,也是也就是一兩個鐘頭的時間就醒了過來。
我讓田德平繼續說,他又告訴我,這種情況出現得完全沒有規律,有時候女兒兩三天都不會發作一次,有時候一天就兩三次,搞得夫妻倆筋疲力盡,以為是女兒發了瘋,還專門請了村裡的郎中來瞧病,但是郎中把脈之後,說田小芳身體沒有別的問題,除了有些氣虛之外,別的都很正常,而女性本來就容易氣虛,適當進補,也就完全沒有問題了。
可是這樣下去終歸不是個辦法,這時候田德平就想起之前村子裡的人在傳聞隔壁村有個年輕的道家師父,據說對這一套很在行,於是就想請我去看看,但是自己是公社主任,這事情傳出去的話,村民們可能要笑話自己,社長知道了,肯定自己這主任的職務怕是也保不住了。
村長跟我說,前幾天我去請他的時候,正好我大侄女發完病睡著了,所以我就給小兄弟你做了個擔保,這救人一命也是勝造七級浮屠的事,孩子還這麼年輕,一天天這麼下去,早晚要出亂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