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第九十章 .大年三十
  我自認,不是一個傻瓜。在同輩的小師傅當中,我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一類。生活上,我懂得很好的照顧自己,並且適當的躲避危險,理論上而言,我的生存能力應當比好多人強才對,起碼遇到鬼事,我不會是第一個翹辮子的人。
  可是在感情上,我是非常遲鈍的。我一向把這樣的遲鈍,歸罪於我跟女性的接觸時間太少,人群也太片面。換句話說。假如我身在女人堆裡,也許我也會成為一個情場高手。
  正因為如此,當徐大媽那不懷好意的一笑,和那一句這姑娘喜歡你的話,突然之間讓我明白了好多事。人就是如此,受到別人提示的影響之後,許多事情的對待,就換了一個角度。我突然才意識到,孟冬雪對我的關心,甚至是責罵,都是因為她喜歡我嗎?如果她真的喜歡我的話,那為什麼前些日子。我百般討好,她卻總是微微一笑,完全不在意呢。
  於是我結結巴巴地跟徐大媽說,我就是因為她不怎麼在意我,我才迫不及待的接下了李隊長的事,好趁此機會出去躲個幾天,因為每天在家裡,躲不開的相遇,卻又情形尷尬,這讓人很難受。徐大媽說,傻孩子,女孩的心,你懂個屁!
  徐大媽眨巴著眼睛,就好像她還是個女孩兒似的。
  她對我說,姑娘家總是得矜持一點,你可不知道,就你走的這兩天,她起碼都問了我不下十回你去了哪裡。而你走的時候也沒仔細告訴我。我也沒辦法回答她。我就說這丫頭為什麼這兩天心事重重無精打采的,搞了半天,人還在這兒,心早就飛咯。
  說完她發出一陣呵呵呵的笑聲。嗯,就是你能想到的那種大媽笑。
  聽到徐大媽說孟冬雪其實也喜歡我的時候,坦白說,我心裡還是很高興的。這種高興甚至是以往所未有的那種,就在徐大媽說破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背心有種聚縮感,心跳隨之而加快,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充滿了激動和興奮,有些感動,但也有些哀傷。至於哀傷的是什麼,我卻說不出來。
  大概是因為,我早上這番話,徹底惹怒了孟冬雪吧,很有可能我倆之間,還沒開始就要結束。於是我有些懊惱,自己說話怎麼那麼不好聽,也許就因為這樣,就要斷送了我生平第一次和女孩子靠近的機會。
  可是懊惱是沒用的,我雖然覺得自己蠢,但我也沒有辦法現在就去認錯道歉。況且我的確也沒做錯什麼,誰讓孟冬雪自己不表達明白,讓我猜猜猜的。於是我一賭氣,一屁股就坐在凳子上,對徐大媽說,沒辦法。就這樣吧。
  徐大媽大概也看出我是在賭氣,於是笑呵呵地走開了,腳剛跨出門,轉頭就帶著笑意,語氣卻凶巴巴地問我,臭小子,待會吃了早飯,你去給孟冬雪送早飯去!
  在吃早飯的時候,徐大媽已經把煮好的土豆和雞蛋用手絹包好遞給了我,並坐在我面前盯著我吃完。她的意思我懂,今天這頓早飯,我是非送不可了。於是在送早飯的路上,我不斷地天人交戰,畢竟剛剛才跟孟冬雪吵過一架,現在去送飯示好,感覺還挺賤的。我從小到大身邊就環繞著各種各樣的光棍,除了二叔之外,我叔父和師父。都是老光棍。我雖然年輕,但我是學道的,許多姑娘也就敬而遠之了。這孟冬雪大概是第一個能夠跟我如此靠近的女孩,卻因為我的臭脾氣,把她給罵跑了。
  一邊想著一邊走,很快就到了生產隊的宣傳隊裡。孟冬雪因為能歌善舞。所以就被安排到了宣傳隊,每天就唱唱歌跳跳舞,鼓舞村民們和知青們的生產激情。我去的時候,她們幾個女孩,正好在排練舞蹈。那個時代的舞蹈,幾乎都帶著強烈的黨派風格。歌頌的都是軍民魚水情,我對歌唱和舞蹈都沒什麼興趣,只是看到這些青春的身影,心裡有些喜悅。
  於是我就手捧著土豆雞蛋,木樁子似的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我敢打賭如果這是晚上的話,一定會嚇到人。很快孟冬雪就看見了我。但是她並沒有走過來,而是扭頭就進了他們隊的一個小屋子裡。剩下幾個女知青,看著我的樣子,似乎是明白了什麼,一個個呵呵呵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很像是發情的羊。我也察覺到自己站在這,好像有些傻,於是我就走到他們的屋子邊,敲敲門,其中一個女知青把門打開了一半,滿臉壞笑地問我。你是誰啊?你找誰啊?
  我…我…我是誰啊?我也重複了一次,但我沒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直接告訴她,我找孟冬雪。那女知青十八九歲,看上去跟孟冬雪差不多大,於是她又笑著問我說。你找冬雪幹什麼?我說我給她送早飯,土豆和雞蛋。
  隔著門,我也能聽見屋子裡的一陣女孩子的哄笑。雖然我不是很懂她們在笑什麼,但我總覺得那種起哄似的笑聲,似乎跟我有關。堵門的女知青還是沒有開門,她接著問我。為什麼要你送早飯呀,你是她什麼人呀?我說她早上沒吃飯就跑了,於是就給她送過來了,我們住在一起。
  屋裡出來一聲拖著長音的「噢~~~!」我才突然察覺到這句話似乎哪兒不對。於是慌慌張張地解釋道,我…我是說,她跟我住在一起…不對!是我和她都住在村口徐大媽家裡!徐大媽讓我送過來的!
  說到最後。我竟然急了。屋裡傳來那種無比可怕的女人的笑聲,我也頓時覺得顏面掃地。好不容易才在村裡建立的僅存的一點面子,此刻也掉在地上,隨風捲著落葉吹走了。
  這個時候,門口的女知青似乎是被人推走了,因為我只聽到「哎呦」的一聲她就不見了,而門突然打開了,孟冬雪就站在我的跟前,她看上去氣鼓鼓的,但是臉上紅通通的,我正納悶原來這屋裡這麼暖和,臉都烤紅了。我努力咧開嘴試圖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然後把雞蛋和土豆捧在胸前,那模樣別提有多賤了。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的時候,孟冬雪一把從我手上拿過土豆和雞蛋,然後凶巴巴地說,回去吧!誰跟你住在一起了!臭流氓!
  然後匡噹一聲,就關了門,屋裡再度傳來一陣女孩子的哄笑聲。我雖然莫名其妙被罵做臭流氓,但是我也注意到,孟冬雪在罵我的時候,臉上帶著笑意。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只是從那天開始,我和孟冬雪再見面的時候,還是會相視一笑,但卻再也沒有了那種尷尬的感覺,反而覺得這都是自然而然,特別舒服。而我和她之間,雖然在徐大媽的眼裡看來,是互相喜歡。但我們誰也沒捅破這層關係。有時候別的知青喜歡開我和孟冬雪的玩笑,我們聽到之後,也都是微微一笑了之,這種感覺,挺舒服的。
  1968年來了,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徐大媽和孟冬雪一起做了好多好吃的菜。因為前不久新年的時候才又吃過一次閤家宴,大年的那天,是各家自己團圓的日子。沒有電視,沒有喧鬧,連個收音機都沒有,我和孟冬雪,就這麼和徐大媽夫妻倆,三個來自不同家庭的人,開開心心的吃了一頓團圓飯。席間大家都聊高興了,徐大媽甚至誇下海口說等孟冬雪轉業回家的時候,一定代替我,上門去提親去。周大爺則在一邊澆冷水說,死老太婆,你懂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哪還提什麼親呀,好了就是好了,沒什麼遮遮掩掩的。哪像咱們那會兒,成天拉著我鑽玉米地…
  所以我一直覺得那天晚上周大爺是喝多了酒,從徐大媽那重重的幾記老拳就得出了答案。我和孟冬雪倒也沒說什麼,就感覺,這些事似乎慢慢正在水到渠成。可就在大家吃得熱熱鬧鬧的時候,突然門外的大黃狗大叫了起來,狗的叫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這天晚上,大家都是不出門的。於是我回頭朝著門外張望,發現遠處的小路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手電筒光柱。
  我本來以為這是誰家的孩子回來過年了,也就沒在意。但是狗叫一直不停,幾分鐘後,一群身穿藍色中山裝,歲數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就出現在了徐大媽家門口。其中一個戴眼鏡,梳著分頭的人問道,這裡是周長壽家對吧?
  周長壽,是周大爺的全名,一個農民起了這麼個名字,還真夠犀利。周大爺站出來說,這兒就是啊,你們是誰啊?他這一問我才察覺到,這幾個人,好像都不是村裡的人。我來這村子兩年了,從未見過這些人。
  那個戴眼鏡的沒有回答周大爺,而是透過那層鏡片,在屋裡所有人的臉上掃視著,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臉上。他問我,你,是不是叫司徒山?我聽他口氣似乎不怎麼友善,於是說道,你找我幹嘛?
  戴眼鏡的人衝著身邊的另外兩人使了個眼色,那兩人就湊到我跟前,倒也沒抓我,只是把我夾在了中間。戴眼鏡的人說,走吧,跟我們回去,我們是革委會的人。
第九十一章 .軍區大院
  我這人吧,也算是沒出息。聽到「革委會」三個字的時候,我竟然忍不住腳下一軟,幸好這一幕沒被孟冬雪看到,否則我至少會被笑話一年。
  但是必要的反抗還是要有的,這群人無端端跑來找我,語氣還那麼霸道,我也是不能忍的。於是我往後挪了幾步問道,你們找我幹什麼?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那個戴眼鏡的沒有回答我,而是衝著那兩個人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人,就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
  這大年三十的。家家戶戶都開開心心的,我這是倒了什麼霉,會在這一天遇到這事。我心裡慘叫道,難道說我又要被捕了嗎?我這兩年已經盡可能在低調了,怎麼還是會被這些人知道?看見我被抓,周大爺和徐大媽也不肯了,於是他們開始抓扯那兩個人,一邊抓一邊問道,你們幹什麼?來我家裡抓人,還有王法嗎?
  我雖然心裡害怕,但是看到兩個老人為了我和抓住我的兩個年輕人發生拉扯,心裡還是非常難過的。孟冬雪在一邊無助地哭著。這讓我心裡的害怕,油然轉換成一種憤怒。我不是個愛打架的人,只要別人不要惹我太過分,絕大多數時間,我是慵懶的,並不暴躁。可是那一刻,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是沒有經過思考,一下子就用自己的額頭撞向了拉住我左手的那個傢伙。
  這一下,結結實實撞在了他的鼻樑上。人在冬季的時候,鼻樑是非常脆弱的,我知道這下子讓他特別難受,於是他嗚嗚叫著鬆開了手,摀住了自己的鼻子。這時候我左手就空了出來,沒來得及細想,我就一拳打在了右手側那傢伙的臉上,和先前一樣,打的是鼻樑。
  可是我這一拳雖然打得正。卻沒能夠讓這傢伙撒手,於是他反手一扣,將我的右手臂朝後擺去,我一下子沒忍住,就彎腰蹲在了地上。先前被我用頭撞的那個人,此刻也衝上來按住了我。我一對二本來就不是對手,這下被壓制住,掙扎了幾下,發現都是徒勞的。
  我原本認為,這大年三十的,我恐怕是逃不掉一頓好打了,小時候母親常常說,過年的時候挨打,那這一年都得挨打。所以此刻我心情極度鬱悶,倒不是因為馬上要挨揍,而是這一年怕是也不好過了。可是這兩個人按住我以後,並沒有打我,只是制服我而已。
  很快他們把我拉了起來,朝著我怒目而視。那個戴眼鏡的走到我跟前說,姓司徒的,你不要不識抬舉,你以為誰那麼好心思這大過年來抓你玩是吧?我們也有家人,我們也想過年,可是沒辦法。上頭吩咐了,今天必須把你帶過去。我問道,你上頭是誰?戴眼鏡的人冷冷的說,你不用知道得太多,跟我們走就對了,越早把事情解決。你就越早回家。
  聽到這裡的時候,我才隱隱覺得這些人不是來抓我伏法的,而似乎是他們上邊某個人想要讓我幫忙。聽他的意思我解決了事情就能夠回家,那就是說,對方是遇到了事情。既然找到我,自然是鬼事為主,那也意味著,我的行徑其實早已被革委會的人知道了,一直按著沒抓我,想要對付我,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情。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反而豁達了。大不了就是個圈套嘛,上次被抓了個措手不及,這次我可不會那麼傻了。於是我對戴眼鏡的說,那你讓這兩人把手鬆開,我自己走。你客氣我也客氣,你跟我玩橫的,我也陪你橫到底!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瞪著戴眼鏡的那個人,如果要整這些人,我是有很多方法的,只是當初第一次被抓時,慧遲和尚曾告訴我,以暴制暴依舊是一樁因果。所以一直克制自身。也許是眼見我開始鬆口,那個戴眼鏡的人就對抓住我的兩個人說,你們放手吧,這位會自己跟著走的。
  他們鬆開手後,我對周大爺和徐大媽說,別擔心。我跟著去就是,別連累了大家。然後對孟冬雪說,你也別擔心,也許就是辦件事就會回來了。我語氣平靜,但心裡還是沒底,不知道面對的是我拿手的事。還是根本就是個陷阱。將必要的東西帶上之後,我就跟著這群人出了門。
  在山路上走了一個小時,途中幾乎沒人說話。這些人看上去似乎不像是當年抓我的那批人,感覺他們的級別更高。幾個排著隊走在山路上的人,還一言不吭,那感覺實在是有些詭異。這條路是出村子的路,並且是往城裡的方向,所以我估計,他們是要帶我進城。於是我在路上試圖從戴眼鏡的那個人身上套點話出來,可無論我問什麼,他都只是一句話回應我: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
  當下的時間已經是晚上接近9點鐘,而我們還沒能夠走出村子。這裡距離城裡還得有小半天的路。那就意味著,我們趕到城裡,只怕也是天都亮了。我這大年三十晚上連頓飽飯都沒吃完,就被押著上路,還得趕個通宵,賊恐怕都沒我累吧。於是我也不說話了,默默跟著走。到了村口的時候,停著一輛軍用吉普車,戴眼鏡的人對我說,行了,都上車吧。時候不早了。
  這是我第一次坐小車,竟然是在被人用逼迫的方式帶著坐的,但依然讓我有些興奮。小車的速度很快,朝著城裡的方向疾馳而去,於是前些日子剛剛在我心裡樹立的一個賣輛東方和拖拉機的夢想在這一刻破滅了,我告訴自己。今後我也要買一台這樣的吉普車。
  小車的速度是牛車馬車無法比擬的,我們僅僅一個小時左右,就已經趕到了城裡。這個時間點,還有好多人都在等著十二點的時候放鞭炮,大多數人都是沒睡的。吉普車在城裡穿行,期間越過了幾道路障,我知道,那些都是爭鬥雙方設下的。很快,車就開到了一個大院子裡,進入院子的時候,我看到門口有兩個持槍站崗的士兵。
  車到了院子裡停下,然後戴眼鏡的人讓我下車。迎面走過來一個士兵裝扮的人,朝著戴眼鏡的人行了一個軍禮,戴眼鏡的人就對他說,人我帶到了,除了在場的幾個,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你就領他進去見領導,事情忙完之後,你親自來通知我,我再送他回去。
  從他的這段話裡,我得到了幾個訊息。第一,這裡是軍區大院,我即將要見到的人,是一名領導。第二,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理由無非就是不方便別人知道。第三,來接引我的人,應該是這名領導的警衛員之類的,應當也對這次找我來的事情有所瞭解。第四。完事了有人送我回去,我還能再坐一次吉普車。
  尤其是第四點,讓我心裡的石頭落了地,這說明他們真的不是要抓我。於是我也為我之前的粗魯行徑,跟那兩個被我打了鼻子的人致歉,說了聲對不起。從這三個人的表情來看。他們是清楚我的職業的,但非常不齒,那到無所謂,反正非親非故的,只要能讓我回去就好。那三個人開車離開後,那個警衛員就對我說,同志您好,我們領導在等您,請跟我來吧。
  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叫我同志。我也不曉得到底同的是哪門子志,只是看他語氣客氣,也比較尊重人,於是就笑著跟他一起走進了一棟小樓。和外面的院子一樣,這小樓底下,有一個端著槍巡邏的士兵。
  警衛員敲門,很快就有人打開了門,開門的是一個身穿軍裝的女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表情焦急,也很憔悴。她看到我的時候,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招呼我進屋,警衛員並沒有跟著進來,而是關上門走掉了。那個女軍人對我說,同志,實在是不好意思,這大過年的,把你從那麼遠的地方請來,的確是沒有辦法了。
  這個時候,出於對軍人的崇拜。我也立刻學著警衛員的樣子,一個立正,對著這個女軍人行了一個不怎麼標準的軍禮,然後說,領導同志,沒有關係,不知道我有什麼能夠幫您的?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