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該!該!該!
聲音此起彼伏,我知道我的煽動已經全然奏效,於是我接著說,那我們就把她的屍身從深淵裡拯救出來!給她應有的厚葬!團結一致,我們誓與封建階級不共戴天!戰鬥到底!說完之後,我挽起袖子,高舉著拳頭。
戰鬥到底!戰鬥到底!戰鬥到底!
眾人在我的煽動下響應著我的口號,紛紛高舉著拳頭,幾個男知青爭先恐後地聚攏到了井邊,開始商議著怎麼下井去把骸骨「救」出來。我卻在眾人此起彼伏的「戰鬥到底」聲中偷偷離開了知青宿舍,趁著天還沒黑,就趕回了徐大媽家。
幾天之後,男青年再度拜訪,除了專程來向我致謝之外,順便還把我換洗的衣服給我送了過來。當我問起他,那天我走了以後大家都做了什麼的時候,男青年對我豎起大拇指說,大哥,你真是牛逼。那天你這麼一說,當晚就把屍骨給帶了出來,大家還專門釘好了一口木箱子。將骸骨裝在裡面,帶去了後山埋葬。咱們生產隊幾十號知青,為此還都曠工了半天,集體在山上給她唱歌,替她默哀呢。
我心裡覺得有點好笑,但還是繃住了。於是我問他。那天我說的那些話,沒說錯什麼吧?畢竟我宣稱要堅決打倒的「封建階級」,嚴格說來,我也是其中的一員。男青年說,你說的太棒了,要不是我知道事情,我都差點被你煽動了呢。之後這件事我誰也沒說,你不但超度了鬼魂,還讓大家厚葬了她,你真是做了件好事啊。
我微笑著沉默不語,其實算不算好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想去做的事。
隨著炎熱的天氣過去,又開始漸漸轉涼。我一如既往地這麼生活著。期間我收到師父的來信,得知師父已經暫時回到了自己家裡,還住在以前那裡。但是他告訴我城裡最近戒嚴的情況又變得嚴重了起來,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讓我沒事別往城裡鑽,老老實實在鄉下待著。
我算是個聽話的人,尤其是師父的話。可是就在秋天裡的一天,我外出溜躂後回到徐大媽家裡,剛一進院子,就看到周大爺坐在門檻上一言不發,表情焦慮。徐大媽則坐在孟冬雪的身邊,伸手扶著孟冬雪的肩膀,而孟冬雪的背影看上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好像在哭泣。
我楞了一下,這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大家都這個樣子?
第一百二十章 .一封家書
我察覺到氣氛似乎有些不妙,於是走到大家身邊,小心翼翼的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徐大媽抬頭看了我一眼,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而孟冬雪在聽到我的聲音之後,並未抬頭,而是一直彎著身子,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哭著,她的手裡,還攥著一張紙。
我蹲下身子,問孟冬雪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然後我瞥了一眼他攥在手裡的那張紙,那是一封信。
以我對孟冬雪的瞭解,她雖然是宣傳隊的活躍分子,但平時都是比較安分的姑娘,性格有些內斂,除了正式的唱歌跳舞之外,她是很少會出去和別人一塊兒扎堆兒玩的。平日裡偶爾會和別人有書信往來,但就我知道的,除了她家裡人,就是一個她從未謀面,遠在他鄉的筆友了。
如果說是筆友,就算出了什麼大事,也不至於哭得如此傷心,甚至驚動了全家人。於是我斷定,這封信大概是家裡寄來的,而且說了一件不怎麼好的事,這件事就是讓孟冬雪哭的主要原因。
我拍了拍孟冬雪的腦袋說,你怎麼了,跟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孟冬雪沒有抬頭,而是對著我一伸手,將那封信遞給了我。我拿起信有些不知所措,望了一眼徐大媽。徐大媽也表情焦慮地微微點頭,大概是說你看看信就知道了。
從抬頭「親愛的女兒」,我得以知道,那就是一封家書。難道說是孟冬雪的哪位親人去世了嗎?我懷著有些不安的心情讀完了整封信,信是孟冬雪的母親寄來的,內容大概是在說孟冬雪的父親似乎遇到了很嚴重的問題。前段日子因為一些事情,於是就沒繼續留在單位工作,後來抑鬱成疾,現在已經病得有些嚴重了。醫生說這是一種心理病,只能通過開導的方式來緩解,於是孟冬雪的媽媽覺得如果這個時候能夠讓女兒回來探望一下父親的話,也許會讓他高興高興,也許病情就會有好轉,可是也知道孟冬雪回一次家也並不容易,小妹的歲數還小,自己都需要別人照顧,就自然無法照顧父親了。但是在信的末尾,卻又要求孟冬雪要努力勞動,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做社會主義大廈上的一顆螺絲釘。
看完整封信後,我就對孟冬雪說,既然家裡都來信了,你就回家去照顧一段日子吧。好在父親只是情緒糟糕,別的沒什麼大礙,你回去陪他一段日子,說不定真是有好轉。可我話剛說完,孟冬雪卻一個勁的埋著腦袋搖頭,哭得更厲害了。我心裡就不懂了,因為在我看來這封家書除了她父親的病情之外。也沒說什麼呀,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厲害?於是我轉頭看著徐大媽,以表達我的不懂。徐大媽說,傻孩子,你不知道他們這些知青,需要呆滿兩年。掙夠了工分,還要通過政審才能夠回家裡。哪能說回去就回去。
徐大媽歎息一口說,冬雪就是因為這件事,才急哭了,擔心家裡,卻又回不去。
徐大媽說的大概就是實情,我並不是知青,於是我並不太懂得他們有這麼嚴格的制度,還以為他們就是我平日裡看到的,活波陽光,瘋瘋癲癲的樣子呢。於是我說道,這種時候還管什麼規矩不規矩的。你只需要請個病假,偷偷溜走了就是,到時候悄無聲息的回來,誰能知道你回了次家啊?徐大媽說道,傻孩子,你說得容易,他們這些年輕人是響應了國家才到咱們村子裡來的,國家的命令,是你說不聽就不聽的嗎?要是到時候這件事被人知道舉報了,孟冬雪可就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了,起碼都得再多呆兩年。讓這麼好一個姑娘在村子裡耽誤青春,你不覺得有些殘忍嗎?
我當然覺得殘忍,打從他們到來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一種畸形的政策,本身就是一種殘忍,放著好好的學不繼續上,相對優越的條件不享用,偏要跑到這窮鄉僻壤裡來粗茶淡飯,每天累得跟狗似的,這難道不殘忍嗎?
可我沒有說出來,孟冬雪哭得這麼傷心讓我心裡也跟著不好受。於是我對孟冬雪說,那要不然這樣吧,你寫一封回信的家書,我親自給你送信去。順便幫你照顧下叔叔。你在信裡就告訴你母親,自己因故暫時不能回家,就托我去幫忙照顧好了。
孟冬雪這時候才抬起頭,好像在考慮我的提議。不過很快又開始搖頭,她抽噎著對我說,從小自己就跟父親很親近,如果自己回去的話,父親心情還會變好一些,你去了雖然能夠幫忙照顧,但父親的心情還是好不起來。我心想也對,於是對孟冬雪說,你們宣傳隊裡不是有那種相機嗎?你去拍幾張照片。我給你帶過去,讓你爸媽看看你最近的樣子,這樣也好呀。
這時候徐大媽也跟著附和我說,我覺得山娃這孩子說的沒錯,遠水解不了近渴,你在這兒乾著急也沒用,還不如就按他說的做,山娃都這把歲數的人了,他肯定能夠把這件事做好的。
我心想什麼叫我這把歲數的人,我才25歲好嗎,雖然我相對於同齡人來說,的確更加穩重成熟了一些。孟冬雪聽見我和徐大媽都在這麼說。也許是因為剛才一直在哭,腦袋裡比較混亂,現在一想,似乎這的確是現下能夠想到的最好的一個辦法,於是就擦了擦眼淚,點頭答應了我。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帶著我一起去拍照了。說是穿得漂亮。其實就是一身褶皺沒那麼多的綠軍裝罷了,在拍照之前,她還刻意地把胸前的領袖像章擺弄了幾下。不但拍了幾張單人照,還拉著我跟她一起合照了一張。她告訴我,這樣父母看見這張照片的時候,就知道你真的是我拜託過去照顧父親的人了。
在那個年代,使用的都是黑白的膠片機,沖洗照片需要花不少時間,最快也要在多等一天才可以。於是那一日時間,孟冬雪也非常焦急,焦急得連去宣傳隊都無精打采的,我則提前一天收拾好了行李,因為估計這一去,可能需要好多天才能夠回來。
除了一點糧票和乾糧之外,我不離身的那些工具是一定要帶的。我還裝上了幾本書,打算如果閒來無事的時候,自己可以讀讀書。孟冬雪的家鄉,和我從小長大的城市相鄰,是一座縣城,兩地之間有公路,但是車次很少。所以兩地往返的人,大多會選擇坐船,一般來說,當天晚上在其中一個城裡上船,那麼第二天上午就能夠到另外一個城裡。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匆匆跑去了宣傳隊取來了照片,裝進了信封當中。那信封裡還有昨晚她躲在自己屋裡邊哭邊寫的一封回給母親的家書。別問我為什麼知道她在哭,我難道會告訴你們我扒在門口偷聽到的嗎?孟冬雪將信交給我,信封上寫了自己家的地址,於是我就帶著東西上路了。臨走之前。徐大媽還抓了一隻大公雞給我,說這是農村的跑山雞,營養足,肉質好,帶去給孟冬雪的父親補補身子。
我趕到城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這個時候去碼頭的話距離登船還有好幾個小時。但我如果坐著乾等的話就有些浪費時間。既然我得知了師父又住回了老房子。而距離我先前被抓捕的這件事也過去了兩年多,只要我不招搖過市,想必是沒什麼問題。於是我藉著這個時間,就去了師父家。他看見我回來了,先是罵了我一頓,說現在城裡戒嚴這麼嚴重你還回來幹嘛。不要小命了嗎?我簡單跟他說了下,我馬上要去另一個縣城,幫忙照顧下孟冬雪的父親。師父聽後,誇讚我重情重義,然後就下廚給我做晚飯去了。
吃飯的時候我問師父,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夠回城裡來,師父說再忍忍吧,這世道亂不了幾年了,最近聽說部隊已經準備接管這亂局了,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罷了。我點頭,其實我真正的用意,是當孟冬雪結束知青生活。回到城市的時候,我也想要跟她一起回來。但我也知道我和孟冬雪不同,她的回城是光榮而風光的,我卻只能偷偷地回來。
當晚師父送我去了碼頭,他告訴我,出門在外。隻身一人,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身,無論如何不要展露鋒芒,這世道,容不下鋒芒畢露的人。既然上邊的人希望我們當傻子,我們就傻吧。心裡明白就行。我點點頭,師父一直看著我登船後才離開。而因為一個晚上就到了,我也沒有買什麼床位的票,打算就找個能擋風的甲板坐一夜就可以了。
船上的風很大,在水裡行駛,也常常讓我有暈浪的感覺。所以那一夜我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第二天上午大約10點,我才下船,踏上了我從未來過卻是孟冬雪從小長大的這片土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冬雪家人
這是一座並不大的小縣城,相傳歷史上曾經是巴國的古都之一,和我長大的城市一樣,也是兩江相匯,依山而建的城市。這個地方盛產一種叫做搾菜的醃製食品,將普通油菜頭經過鹽水和香料的醃製,就成了佐飯的美味菜餚。
由於從未到過這個地方,一切都對於我來說非常陌生。這裡的政治鬥爭似乎還比較和緩,雖然街上偶爾也能夠看見拉幫結派的年輕人,也偶爾能夠看到設下的障礙物和關卡,但是總的來說,這裡的人還是不那麼激進。人們行走在街上,也沒有那種畏首畏尾,迅速通過的跡象。
我還沒有吃早飯,於是打聽到一家供銷食堂,買了點油條豆漿吃,吃飯的時候,我摸出孟冬雪給我的信,問了鄰桌的人,這個地方怎麼去。那位老鄉也很是熱心,告訴了我怎麼走,但是因為我是外地人的關係,他怕我找不到,於是還特別拿紙筆給我畫了個簡單的地圖。
那個地方就是孟冬雪的家。雖然我和孟冬雪是兩小無猜的關係,但我想這些事孟冬雪應該不曾跟家裡人說過。所以我等下見到她家裡人,也不能表態讓他們知道,因為那樣會很尷尬。不過這對於我來說,到是一個不錯的向孟冬雪家里長輩示好的機會。也許我這次悉心照料她的父親,給她的父母留下一個好印象之後,將來我和她如果需要有進一步的發展的話,會容易得多。
孟冬雪的家在位於城西靠近郊區的地方,邊上就是火車站。但是這個火車站卻跟我長大的地方互相不通火車,這裡的火車,都是用來拉煤拉貨的貨運車輛,而且是個小站。線路據說也並不長。從先前從孟冬雪的嘴裡瞭解到,她的父母都是鐵路工人,母親是做文職工作的,父親則是鐵道檢修的技術工。家裡還有個小妹妹,也正因為是兩個孩子的家庭,孟冬雪才會被要求去上山下鄉。
孟冬雪信封上的地址是家裡的。是那種廠裡分配的職工宿舍,一個樓道裡有大概七八戶人家的那種。孟冬雪告訴我父親自從生病後,就一直待在家裡靜養。小妹妹還在上小學,母親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才特別需要有人去照顧。而我趕到的時間其實是比較尷尬的,因為孟冬雪的母親跟妹妹現在應該都不在家。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敲開了孟冬雪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下半身穿著秋褲,上半身在秋衣外面還披著一件深藍色勞保服,手卻沒穿到袖子裡的中年男人。頭髮有些亂,臉上全是鬍渣子,看上去愁眉苦臉,沒有精神的人。
我知道這就是孟冬雪的父親,於是非常禮貌地打招呼道,叔叔您好,我是您女兒的朋友,給您送信過來了。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站在門口說的,孟冬雪的爸爸剛打開門,還沒放我進去呢。他的眼神有些懷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說,你說你是我們家小雪的朋友,可你看上去怎麼歲數比她大了這麼多呀?
我尷尬地笑笑,說其實是孟冬雪插隊住到我們家了,她前幾天收到您愛人的來信,知道您身體最近不太好。心裡著急,哭了好幾天。想要回來照顧您,但政策上這是違反紀律的,所以也沒辦法親自來,正好我最近到你們這縣城有點事要辦,這剛忙完。就來看看您,帶來了您的家書,還有我們家老大媽的一點心意。
說完我就提起了手裡的雞,我說這可是農村的跑山雞,營養豐富,肉質鮮嫩吶,哈哈哈哈!說完我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笑了起來,但我其實並非想笑,而是氣氛有些尷尬,我試圖用我爽朗的笑聲,來化解孟冬雪爸爸的戒心罷了。
接著我就把孟冬雪的信遞給了孟叔叔,請他先拆開看看。孟叔叔看到女兒的照片後。臉上出現了會心一笑,可是當看到我和她的合照的時候,卻又抽搐了幾下嘴角。我見狀不妙,於是趕緊對孟叔叔說道,孟冬雪這小姑娘真是挺不錯的,能歌善舞,又懂得關心別人,私底下和我關係也挺好的,她害怕您不相信我是她朋友,就特地拍了這麼一張照片給您看呢。
孟叔叔的表情才總算是鬆弛了下來,於是臉上帶著笑容說,既然是小雪的朋友,就快請進來吧,我們家裡窄,有點亂,小伙子你可別見怪啊。我心裡長舒一口氣,看來這進門的第一關我算是過了。從孟叔叔的語氣和神態來看,他很明顯裝著心事,但是在例如我這樣的外人面前,他的表現還算正常,就是有點焦慮的感覺。我進屋後坐下,開始打量起孟冬雪長大的地方。
孟叔叔說的沒錯,這地方的確是挺窄的,也就是一房一廳。那一房還因為家裡人多的關係,自己隔成了兩個房間。孟冬雪和妹妹住在一間,父母住在一間。自打孟冬雪插隊以後,妹妹就獨佔了整個房間。而這個客廳其實也非常窄小,擺了一張沙發和飯桌之外,就是一個靠牆的小櫃子。櫃子上放著茶杯水壺,和一個收音機。牆上掛了很多孟冬雪和她妹妹得到的獎狀,還有一些家裡人的照片。
從我進屋的時候就發現,他們整個樓道裡做飯都是在走廊上搭起的簡易的爐灶。而上廁所只能到通道的兩側,一側是男廁所,一側是女廁所。從家裡的東西來看,孟冬雪的家庭雖然不算是大富大貴的那種。但也不算清貧,父母都是工人,而工人在那個年代卻是鐵飯碗的職業,人人都想著要進工廠做工人。所以我猜測,孟冬雪從小到大,應該是沒吃過什麼苦頭才對。
我在打量四周的時候,孟叔叔一直都坐在沙發上讀者孟冬雪的信,臉上時而露出微笑。不難看出,這是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假如孟冬雪此番親自回來的話,我想他一定會高興得什麼都忘了。看完信後,孟叔叔對我說。小伙子,你叫司徒山嗎?
我趕緊正襟危坐,回答道是的。孟叔叔說,司徒這個姓,在我們本地不多見吧?我說是啊,根據家裡人說。我的祖上在幾百年前曾經在本地做官,是北方人,複姓司馬。可後來告老還鄉之後,就不再使用司馬這樣的官姓,就改姓司了。直到大概民國的時候,才又恢復了複姓。我笑了笑說,也許是我的祖宗搞錯了,把司馬當做司徒了,於是從我父親那輩開始,就姓司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