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徐大媽這句話讓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怎麼沒有好好的?於是我笑著對她說,徐大媽您說什麼呢,我這不好端端的嘛。誒對了,孟冬雪怎麼現在都還沒回來。
徐大媽牽著我的手,一句話不說,將我朝著孟冬雪的房間拉了過去。怎麼,難道說她一直在家裡,只是沒出門所以我沒發現嗎?可是推開門一看,屋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床上卻沒有了枕頭和被子,連床單都捲了起來。桌上原本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此刻也都消失不見了。孟冬雪習慣進屋就換鞋,但是門口卻連一雙鞋都沒有,原本打了釘子掛在牆上的那些衣服,還有他們表演的時候穿的軍裝、皮帶、帽子,此刻也都統統沒了蹤影。
但是,屋裡那股專屬於孟冬雪的味道,依舊還在。
那一刻,我就好像一個背朝著懸崖,然後將身體倒下的人,身邊的一切參照物,都在迅速地朝著我的面前遠去,那說明我正在飛速的下墜。這種感覺很像我小時候有一次跟地包天去撈沙船邊上游泳。我們總是喜歡爬到最高的眺望台,然後一個猛子扎到水裡,那種飛躍出來,然後掉落水中下墜過程中的感覺。只不過這次我墜下的,不在是冰涼透心的江水,而是長滿鋒利冰錐的冰山,落地的一瞬間,每一根冰錐,都好像是一把利劍,從我的後背看不見的地方,無情地刺穿了我的身體。我驚呼,我恐慌,我的全身都在流血,但我卻偏偏沒死,沒死的理由,似乎就是為了仔細地感受這每一寸傳給我的痛。
是的,孟冬雪走了。我終於明白了周大爺那搖著頭的一聲歎息,也終於明白了徐大媽為什麼不肯直說,而是直接帶著我來看。都是因為不忍告訴我真相,因為此刻無論我是如何發現這件事,都對我來說,是個無情的打擊。
於是在那一瞬間,在我走之前的那一夜,孟冬雪突然大晚上約我出門,然後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在此刻理解起來,竟然變了一個滋味。我以為那是柔情蜜意,事實上,卻是在委婉地道別。
我不恨孟冬雪,因為這兩年時間裡,她的確藉慰了我的心,也讓我感到快樂。我也恨孟冬雪,因為她一句話也沒有交代,就這麼不辭而別。
徐大媽拍著我的背說,孩子,你可千萬要放下呀,冬雪也有自己說不出的苦來,本來我們也勸她,等你回來後,交代一下再離開,起碼你們的事情也好有個結果。可是冬雪說就是要趁著你不在的時候才走,害怕你在的話。有些話反而不捨得說出口了。
我依舊沒有說話,肩膀和手臂靠著孟冬雪房間的門,傻傻的望著屋裡的一切發呆。
徐大媽接著說,昨天早上你走了之後沒多久,孟冬雪就悄不作聲地開始收拾行李,我無意當中看到了。才知道原來組織上的回鄉令早在半個多月前就已經下達了,只要在村裡呆了兩年,且工分積攢足夠的,都是在這份回鄉令下的知青人群。孟冬雪是生產隊裡的積極分子,工分早就積攢足夠了,所以這第一批裡,就有她的名字。
徐大媽歎了口氣說,冬雪這孩子也是真能忍,一直瞞著大家都沒說,直到我發現了才肯告訴我。她心裡也苦,一邊說一邊收東西一邊哭,說捨不得我們老兩口。捨不得這個村子,也捨不得你,但是沒辦法,她必須要回去,而且還不能帶著你一起回去。
當時徐大媽就問了孟冬雪,為什麼不能帶著我一塊走,畢竟兩個年輕人兩情相悅,假如多等我幾天,說不定就一起離開村子,直接上門去說親去了。我之前還幫過他們家一個大忙,家裡人也都對我又初步瞭解,所以這應該不是什麼困難事才對。可是當徐大媽這麼問孟冬雪的時候,她卻始終搖頭,不肯說話。
徐大媽告訴我,孩子,你也別怪冬雪,要怪,也怪我們老兩口沒能夠把她留下來。她一直在堅持,今天早上剛走,我們村裡人都去送這批知青了。你若是能夠早回來半天,還能再走之前攔住孟冬雪,可這就是命運弄人啊,你們倆一個早走一個晚回,就這麼錯過了。
我突然想起白天回村路上,那些從我身邊穿過的綁著大紅花的軍用卡車,說不定,就是送那些知青們光榮回鄉的卡車。也許當我正匆匆朝著有孟冬雪的方向敢去的時候,她正坐在某一輛撤離,與我擦身而過。
徐大媽說,感情這件事,總歸是勉強不來的,你們倆的關係,咱們朝夕相處的人,都能夠一眼看得出來,冬雪有自己的苦衷,可是她說不出口,她自己都不說的話,咱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說完徐大媽就從我的身邊擠進了孟冬雪的房間裡,在空蕩蕩的桌子上尋找了一番,然後又拉開了桌子的抽屜。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封信來,走到我身邊遞給我說。這封信是冬雪臨走之前專門留下的,說是要給你的。孩子,你好好在屋裡待著吧,記住,沒啥事是過不去的,千萬別把自己愁苦了。答應大媽好嗎?
我接過信,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強顏歡笑著對著這個並非我的母親,卻比我的母親更關心我的農村婦女點了點頭。徐大媽歎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接著就離開了孟冬雪的房間,出門後,她還特別替我關上了門。
關上門後,屋裡又變得安安靜靜。空氣裡還有孟冬雪身上那種說不出,但又淡淡的香氣。於是我坐到她的床邊,看著已經捲起來的床單,裸露出床下的棕墊。心裡五味雜陳。這大概就是傳聞中失戀的感覺,以前常常聽到別人說,失戀如何如何痛苦萬分,如何如何茶飯不思,可是此刻對於我來說,儘管難過。但我卻始終沒有想要流淚的衝動。
我同意徐大媽說的話,孟冬雪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否則斷然不會不辭而別。我應該現在就出門,然後連夜去她家裡找她問個清楚嗎?這樣做,會不會太衝動了一點?還是說我應該就這麼接受現實,原本和她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倘若真的勉強在一起,將來不但耽誤了人家的青春,還讓各自都不幸福,這樣又真的好嗎?
胡思亂想了很久,突然覺得手指有一些微微的酸痛,低頭一看,才察覺到原來我的手裡一直捏著剛才徐大媽遞給我的那封信,而因為太用力的關係,手指已經將信封抓得有些皺巴巴的了。我這才拿起手中的信端詳了起來,這封信並不是孟冬雪寫給我的,而是孟冬雪的媽媽寫給她的——當初她特別托我給孟冬雪帶回村子裡的那封家書。
因為信封是被撕開的,上面寫著「孟冬雪親啟」。是孟媽媽的字跡。
將信封口朝下,我將裡面裝著的東西都倒在了床上,發現裡邊有幾頁信紙,對折到一起,還有另一個對折了一次的信封,和最外層的信封一模一樣。封口並沒有被撕下,而是一直沒有封上。這個封皮上什麼字卻都沒有寫。
於是我開始閱讀那幾頁信紙,那是孟冬雪媽媽寫給她的家書,除了交代了很多家裡發生的事,以及孟叔叔病情好轉,且很快將重回工作崗位的事情之後,後面一頁的整整半頁,幾乎都說道了和我有關的內容。
那內容大概就是,雖然覺得我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既熱心又誠懇,人也比較和善,但是畢竟我是從事這個職業的。希望女兒在交朋友的時候,能夠慎重一點。說孟冬雪是毛主席的尖兵,是有思想的大好青年,所以要懂得和「牛鬼蛇神」、「封建餘孽」劃清界限。
這並不是我的自嘲,我只是把她媽媽的原話轉述了出來而已。
而在信的末尾,孟媽媽的語氣突然變得非常堅決起來,從字裡行間看,她是知道我和孟冬雪那層朦朦朧朧的關係的,雖然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奉勸,可出處處都透露著一種命令的口吻,甚至在文中,還有這樣一句:「我們是共產主義知識分子家庭,我們家庭裡絕對不會接納一個與毛主席思想背道而馳的人,如果小雪你不聽媽媽爸爸的勸告,我們也攔不住你,但我們也不會原諒你。」
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苦笑了起來。因為孟叔叔向我傳達的,卻並不是這麼一個意思。換句話講。孟媽媽是自作主張代表了孟冬雪的全家人,一副有我沒她的姿態,在逼迫孟冬雪在親人和愛情之間,做出一個無法兩全其美的選擇。
看完這封信,我重新折好放在一邊,不太明白孟冬雪將這封家書留給我看的用意何在。接著我打開了另外一個信封,取出裡面的信。也是有兩頁信紙,但是信紙的樣式卻不一樣。依舊是孟媽媽的筆跡,但是這封信的對象,卻是我。
原來孟媽媽當初把信交給我的時候,我捏到厚厚的一封,是因為那封信裡還裝了另外一封信,一封是給女兒的,一封則是給我的,只是沒有告訴我罷了,也許孟冬雪到底給不給我看這封信,就取決於她看過自己母親家書後的態度了。
手裡拿著信,我開始閱讀起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的征程
說來很奇怪,這明明是一封寫給我本人的信,我卻沒有心思仔細去閱讀。倒並不是我有窺探別人信件的惡習,而是因為即便我不仔細讀,也能夠猜到孟媽媽到底跟我說了什麼。
果然信裡的內容,語氣還算客氣,但是通篇下來只傳遞了一個精神,就是她們孟家不歡迎我這樣和馬克思主義列寧思想,和《資本論》背道而馳的宗教分子,希望我不要妄想可以和孟冬雪有走到最後的可能。也希望我明白父母的苦心,讓我不要繼續糾纏孟冬雪之類的話。
如果換做今天之前,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會非常生氣。因為當你還沒有去真正瞭解一個人的時候,就提前否定了對方,不管我是不是個神棍,都是非常不尊重人的。人活一世,要得難道不就是個尊嚴嗎?可是當我今天看到的時候,卻並沒有生氣的感覺,而是覺得失望和悲哀。失望的是我依舊是個不被多數人接納的封建份子,就如同我當年被打倒的那次一樣,而悲哀的,則是因為孟冬雪,儘管孟媽媽說了這麼多,可最終的決定權始終是在孟冬雪的手裡,而眼下看來,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孟媽媽給我寫的那封信,只有短短的大半頁,而剩下那一頁,卻是孟冬雪用另外的信紙寫給我的。可是就一句話:「我不會忘記你,可是對不起。」
沒有稱謂,沒有落款,沒有日期,也不知道她的語文老師到底是怎麼教的,連個書信格式都不會寫。
於是我單單撿好了孟冬雪留給我的那張信紙,對折數次之後,放進了褲子口袋裡。接著把孟媽媽寫給孟冬雪和我的那兩封信,撕了個粉碎。
那一晚,我沒有吃飯,徐大媽也沒有來叫我吃飯。我就這麼默默地坐在孟冬雪的屋子裡,連個燈都沒開,在黑暗中懷念著我那懵懵懂懂的愛情。原本起初曾經動念要去孟冬雪家裡找她,可是此刻我也打消了這個念頭。都說愛情是需要爭取和挽留的,可是這一切此刻對我來說,似乎都已經沒有意義,我想可能今後也沒機會再到她,她應該也不會再來找我,離開我以後,她可以有更加廣闊的天地,更多未來的可能,從這個角度講,我也由衷的希望如此。
可是孟冬雪啊,你曾一直跟我說嚮往的愛情,應該正直而純潔、高尚而無暇。可你最終留給我的,卻是一條可恥,又不得不繼續走下去的路。
那一夜,大約到了凌晨三四點,我才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棕墊之上,回想起夢裡反覆出現的孟冬雪站在稻米地裡的那微笑的模樣,不知重複出現了多少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遠了一分,直到看不見。我在夢中試圖伸手去抓,卻總是夠不著。
但我否認我在夢裡哭過,只不過,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棕墊會濕掉一塊。
失去了愛情的我,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否則的話。在我看來是沒出息的表現,我會因此而看不起自己。可是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儘管徐大媽周大爺也一直在悉心地開導我,說著一些類似「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話,但我總是有些心不在焉,渾渾噩噩的。最可怕的是,我開始抽煙。
煙味很難聞,但每一口深深地吸入肺裡,都會給我的胸腔帶去一種刺激感,這種刺激感能夠讓我清醒,讓我繼續暫時忘記孟冬雪,繼續走下去。
孟冬雪離開之後半年,一點音訊也沒有,甚至沒有給徐大媽周大爺寫來過一封信。也許是她知道我還在這裡的原因,所以就不曾寫信問候。看這樣子,是要斷得徹底了。我本來只是憂傷,但並未報什麼希望。可是在1970年的三月,有從城裡回村的青年喜慶的告訴大家,城裡的武裝鬥爭,已經開始向解放軍部隊繳槍了,這意味著,政治氣氛已經開始漸漸緩和了下來,於是我想,也許,這也是到了我該離開村子的時候了。
儘管徐大媽和周大爺一直挽留,可我決定還是要出去闖闖。師父已經接近一年沒有音訊,連莫郎中都打聽不到,我還是有些擔心。但是我答應過徐大媽和周大爺,將來如果有機會,一定會常常回來探望他們,也留下了莫郎中藥鋪的地址,以及孟冬雪家裡的地址,告訴他們如果有事需要找我,而我不在的話。可以告訴莫郎中,請他帶話給我。而孟冬雪的地址,則是拜託兩位老人告訴她一聲,我已經離開村子了,念在相識一場。如果有空,也請她能夠回來看看鄉親們,看看兩個照顧了我們這麼久的老人。
臨別之前,我收拾好這些年我在村裡拾掇的東西,接著到我師公的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就離開了村子,這個我生活了三年多的村子,可是下一站應該去哪裡,我卻沒有主意。
於是我只能暫時先回師父家裡住著。由於門是上了鎖的,所以我只能撬了鎖進屋。好在周圍的鄰居都知道我是誰,否則看到我撬鎖恐怕也報官抓人了。一直到1970年的深秋,我都一直住在那裡,靠著莫郎中時不時介紹來的一點單子。勉強湊合過日子。我依舊渾渾噩噩地生活,大毛常常來陪我吃飯喝酒,而我的煙癮,卻在那一年,變得越來越大。
深秋的一天。師父已經消失了快兩年的時間,壓根連一點音訊都沒有,也不曾給村子裡或者莫郎中寫信,而我通過莫郎中這邊帶話給師父,卻總是石沉大海,於是我決定去湖北,去找到那位秦老前輩。因為我覺得如果師父這麼久都沒有回來,那麼必然是找到了秦老前輩,否則沒有理由待在一個找不到人的地方這麼長時間才對。
於是我問莫郎中要來了秦老前輩的地址,他知道我擔心師父。也就爽快地給了我。但是他也跟我說,他不敢確保這個地址還能夠找到人,也許那個秦老前輩突然又性情了,去了別的地方也說不定,還說讓我先去找。如果沒有結果,再寫信給藥鋪,他會幫忙再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