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儘管之前已經聽師父說起過,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突然見到,還是讓人非常吃驚。秦不空的鬍子非常茂密,是那種別人一看到他,就會覺得這個人鬍子裡有跳蚤的感覺。所以當他半側著腦袋,用自己的左腮幫子對著我的時候,我不光聽到了那個極其古怪的聲音,還看到鬍子堆裡,有一張小小的嘴巴,嘴巴邊上不遠處就有兩個很小的眼睛。和嘴巴一起,勉強組成了一張還不如巴掌大的一張臉。而臉上其實是光滑的,並沒有鬍子,只秦不空周圍的鬍子太長,於是捲過來遮住了這張臉罷了。
聽到那句「他們想要燒死我」之後,我目瞪口呆。而在說完這句話之後,秦不空伸出自己的左手,然後從那張小嘴裡似乎在掏著什麼,很快他取出了一粒差不多米粒大小、白色上還染著少許紅色的東西,湊到我的面前,我才看清,那竟然是一顆小小的牙齒。
看樣子是我剛剛那猝不及防的一拳,竟然打斷了他第二張嘴裡面的牙齒。接著秦不空的那張小嘴巴,啐的一口,就從嘴裡吐出一泡帶著血跡的口水,小小的一泡,但卻直接吐到了我的臉上。
接著他將自己的鬍子重新撩撥了一下,遮住了第二張嘴,然後轉頭用自己的臉對著我,對我說道。現在你是不是知道了,為什麼我當初要殺人。因為我幫過的人,到頭來都會害我,我從小就這幅模樣,被人一路欺負取笑到大。在所有人眼睛裡,我就是個怪物,既然所有人都不肯真心去接納我,那我就索性不跟他們接觸,在其他人還沒遺棄我的時候,我就先遺棄了所有人。
他站直了身子,對我說道,但是你師父,我並沒有那他當擋箭牌。他受重傷雖然是因為我的緣故,但卻不是我害他這樣的。只能說他自己倒霉,沒有來得及防備,被那隻鬼魂給抓了過去,當時我被鬼魂攻擊倒地,其實拉他一把是想要讓他也跟著倒在地上,這樣能夠安全一點,可你師父被鬼抓過去的時候,我的力量不如對方那麼大,沒來得及幫上忙罷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的,但是在我聽來,我卻隱約覺得他說的是實話。畢竟現在我整個人都被他抓住了。他要整死我的話,也就是一個響指的事,所以他的確沒有理由來騙我。於是我跟秦不空說,可我師父當時覺得是有個力量在推他,現在你空口白牙就說你沒做過。你有證據來證明嗎?
秦不空冷笑了一聲說,證明?我有任何理由來跟你這麼個小王八蛋證明嗎?我說了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信不信是你的事,為什麼要跟你證明,你是我的什麼人啊?他說得其實沒錯,雖然有點像是在耍無賴,但的確沒必要對我證明。他接著說道,我秦不空一輩子都只靠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且不說你師父不是我害的。就算是我害的,你又能那我怎麼樣?
說完秦不空指著那道破損的石頭門說,害你師父的傢伙,如今就在門後,你若是要報仇,只管找它報去便是。這句話話音剛落,秦不空就伸手打了一個響指,那股束縛著我的力量就瞬間消失,我一下子站到地面上,還差點摔倒。現在我能夠自由活動了,秦不空又近在眼前,而我卻再也不敢衝上去動手了。因為他既然敢放了我,說明有恃無恐,我還是別自討苦吃的好。
可心裡不服氣,我哼了一聲說。你也就會點邪法,讓你的陰兵幫你制住對手罷了,除了這些之外,你也不見得有什麼真本事。我這句話其實有點賭氣,我當然知道他是有真本事的人。誰料他聽後竟然笑了起來,就好像我剛剛的那句話說得有多麼愚蠢似的。他笑著說,陰兵?你們就玩點這麼低級的東西嗎?你這弱智,剛剛縛住你手腳的,不是陰兵,而是我的魂蛇。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魂蛇」這個名字,但很快我就聯想到他苗人的身份。在苗疆的許多地方,有些巫術使用者會收集動物魂靈來為己所用,大概秦不空收的,就主要是蛇吧。難怪可以把甘木養在身邊長達三十年。
秦不空朝著石頭門指了一下。然後說,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啊!我等著看你報仇呢。我深知自己不是對手,但卻不得不朝前走了幾步。在越過秦不空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冷冷的說,原本我都快解決這件事了,你這麼一鬧,那鬼魂恐怕是沒那麼容易就讓路。你自己闖的禍,你來給我擺平。
說完他就一隻腳往後蹬著牆壁,雙手環抱在胸前。一副看熱鬧的樣子。我知道自己這次飛去不可了,這種明知結果的送死,感覺是讓人覺得特別奇怪的。於是我開始有點懊惱自己當時的衝動,只不過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慢吞吞地走到門邊,眼睛一直盯著那裂縫背後黑洞洞的空間。除了漆黑一片之外,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無論如何,眼神都沒有辦法從那個黑色的縫隙裡移開。在我距離石頭門只有半尺左右距離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從門內傳來一聲極其哀怨的歎息聲。那個聲音透過石門的縫隙直接傳到了我的耳朵裡,聽上去像是一男一女。同時用一樣的腔調,在一個空蕩但卻很大的空間裡,帶著回聲發出來的聲音一樣。
這樣的歎息聲,雖然哀怨,但卻並非那種傷心至極。而是帶著一種無奈和失望。就好像是它一直在勸我別開門別開門,但我不聽,還是打開了一樣。其實我也不想打開,可是秦不空在一邊脅迫,我也沒有辦法。鼓起勇氣,我把手放到門上,手指抓住缺口處以便用力。接著我開始往後拉,在一陣沉重的石頭門聲響之後,門也已經被我拉開了一半。
而就在這個時候,早有防備的我。也沒能夠料到竟然有一個人影好像是山裡的豹子一樣迅速,突然從黑暗當中竄了出來。我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可是我沒有料到它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快到我還沒來得及抬起左手的紫微諱,就已經被一股力量撲倒在地。
這種撲到我的感覺很奇怪。不想是那種兩個物體之間的對撞,而更像是一陣聚攏在一起的強風,而在倒地的同時,我明顯感覺到腳的部分好像是被一種強大的吸力而拖動,身子開始不由自主地朝著門的方向滑動。而就在這個感覺剛剛出現的時候。那張我從未見過的鬼臉,也具體而分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一切就好像先前師父在病床上跟我說的情況一樣,那個鬼魂只是用一個類似騎馬的姿勢,跨在我的腰部。但我無論看得多仔細,都沒辦法看見鬼魂的下半身。它似乎有整個下半身的外形,可是卻就像一塊剛剛被熄滅了明火的棉布,裡頭還依然在燃燒,於是冒出濃烈的煙霧一般。下半身那飄渺不定的「煙霧」四處飛揚,很快我鼻子裡就聞到了一股劇烈的臭雞蛋味道。這個味道的強弱和鬼魂本身力量的大小是有直接關係的,而我當時聞到的味道,已經不能用臭來形容,而是異常的刺鼻。
我試圖揚起手去打,但卻發現四肢除了頭還能轉動之外,別的地方都無法動彈,在不斷扭動掙扎的時候,我抬頭看到了視線中倒立著的秦不空。他的表情依舊非常冷漠,就如同要站在那裡看著我死去一樣,完全沒有幫我一把的意思。而那個鬼魂的臉,也迅速地變化著,每張臉都是我不曾見過的人,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在咧嘴微笑,這樣的感覺其實是很詭異的,短短幾秒鐘的時間裡,它就在我跟前連續變幻了至少十張臉。
身上的壓迫感越來越重,我的全身肌膚。都有一種被無數只手四面八方在拉扯的感覺,倒並不是很痛,而是覺得非常緊繃,就好像自己的肌膚會隨時都被撕裂一般。難受之下,我開始咬著牙閉著眼用力地忍著,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針刺的感覺從我的胸口傳來,我立刻睜開眼去看,卻發現這個鬼魂的身體上冒出一個手一樣形狀,但是卻是不同顏色的粉末狀的煙霧組成的,而手上握著一個一頭是把手,另一頭卻是倒三角形、開了十字刃的尖銳的銅器。
這個東西我認識,它的長度比一般的匕首稍微更長一些,沒有刀柄,刀把的尾部,有一個不知道是神佛還是鬼怪的頭像,刀把連接十字刃的部位,則雕刻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圖案,雖然沒有仔細去分辨到底刻的是什麼,但能夠區分出,那是帶著明顯的宗教意味的東西。這柄銅器屬於銅的光澤已經非常暗淡,更多的則是黑色和綠色的斑,這是銅器多年不動被氧化後形成的,而我之所以認識它,是因為曾經在老書中見到過前人筆記裡的示意圖。
是的,這是一柄一尺長的金剛橛。
第二十章 .石門之後
毫無疑問,師父當初就是被這柄金剛橛所刺傷,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鬼魂竟然可以直接手握銅器,因為按照常理,銅器尤其是這樣的東西,對鬼魂而言,就好像是一塊燒得通紅的鐵,會傷害到它們。
難道說還是我資歷太淺,無法體會到這個鬼魂的強大嗎?
至於它的強大,我想此刻我已經深有體會,這一金剛橛刺下,我就算不一命呼嗚。恐怕也會傷得只剩半條命。金剛橛本是密宗的法器之一,在古代印度,也被用在戰場上當做兵器。其作用和矛頭、短刃相差不大,但因為是開了十字刃關係,只要捅在人身上,就是一個十字狀的大洞,十字的每個內轉角,都是用來放血用的,所以被這樣的兵器刺中的話,比被刀槍所傷要嚴重得多。
而在密宗的秘法裡,金剛橛的作用卻和降魔杵是相差不大的,二者只是形狀上的區別。金剛橛因為有一頭是尖銳的,所以可以插入地面,所以在密宗裡,它也常常被當做結陣的邊界來使用。這石門背後就是八卦陣,每個陣眼若是都有一個金剛橛的話,那就是說,這門背後,至少還又另外七根。
然而我卻沒辦法想到那麼遠,因為那種尖銳的針刺感,持續不斷地從我的胸口傳來,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強烈,那種長滿銅銹的硬物和肌膚直接接觸的冰涼。讓我突然從後腦勺衝上來一股子抽筋的痛感。我開始忍不住大叫起來,大概和每一個將死之人一樣,這一聲大叫,除了不甘之外,還有絕望。
那一刻,好多從小到大的我原本早已不記得的事情。竟然跑馬燈似的迅速出現在眼前,每一個畫面停頓在眼前的時間都那麼短暫,卻讓我再一次清晰地記住。我知道,這是我的腦子在告訴我,我快要死掉了,上路之前,就回想一下我這一生吧。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面前傳來「咚」的一聲悶響,鼻子裡聞道一股好像灰塵在面前撲散的味道,身上的重負感戛然消失,而原本刺在我胸口上的金剛橛,竟然匡噹一聲倒了下來,撞擊到石頭材質的地面,發出刺耳而清脆的聲音。
刺痛的感覺不見了,留下的是那種已經出現傷口的痛楚。而我睜眼一看,發現原本騎在我身上的那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鬼魂,此刻竟然好像一道迅速移動的影子,在面前狹窄的門道裡毫無規則地亂竄,一邊竄動,一邊還發出痛苦的慘叫聲。由於它的速度太快,以至於我剛剛左耳聽到了它的聲音,馬上卻又從右耳傳來,幾秒鐘之後,那個影子朝著石頭門背後鑽了進去。接著石門一下子就關上了,其速度比我打開它的時候,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聲音消失了,只留下一陣綿長的回音,我癱在地上,茫然地接受著這發生得太快的一切。當回聲漸漸消失,整個通道裡又變得無比安靜,安靜到我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那盞煤油燈裡火苗哧拉哧拉的聲音。
這時候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那是秦不空在說話,他問我道,現在,你這小王八蛋相信了嗎?我咬著嘴唇,微微點頭。因為剛才那個鬼魂從門裡衝出來的時候,那股巨大的吸力,的確我是明顯的感覺到的。這麼說來,估計當時真不是秦不空推了師父一把。而是師父被這股相同的吸力給抓了過去。
秦不空依舊冷冷的問道,你還能走路嗎?我點點頭,然後撐著身子站了起來,但心裡有些愧疚,也有些害怕,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也不敢輕易看著秦不空的眼睛。秦不空沒有說話,而是彎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煤油燈,以及那鬼魂逃跑時遺落在現場的金剛橛,然後朝著死門的入口慢慢地走去,走了幾步之後卻停了下來,轉身對著我說,怎麼著,你想繼續在這兒待著,需要我給你點私人空間嗎?要不要我再給你泡壺茶下來啊?
於是我低著頭,跟著他繼續朝前走。我們倆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整個地道裡,只聽到我們蹣跚的腳步和偶爾因為煤油燈的燈罩撞動狹窄的通道壁發出的聲音。秦不空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我也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所以當我從床底的洞口爬出來的時候,發現他正面朝著入戶大門的方向,手撫摸在甘木的蛇頭頂,一言不發。
我撐著洞口鑽了出來,屋裡的光線讓我發現,原來我先前被金剛橛刺中的部位已經開始流血。並且血跡已經從衣服上浸染了出來。好在只是一點皮外傷,沖洗一下傷口就沒有大礙。只是當我站起身來的時候,秦不空突然對我說,明天之內,你如果不給我把房門修好,我要你的狗命。
他的語氣凶神惡煞,我才想到適才來的時候,那一腳踹開了門,門鎖自然是因此廢了。於是我點頭答應,接著拱手行禮,憋了好久,才把那句謝謝秦老前輩仗義相救的話說出了口。
是的。剛才我原本快掛了,而卻死裡逃生。不用想,就知道在千鈞一髮之際,是秦不空救了我一把。至於是怎麼救的,用了什麼招數,我卻完全不知道。秦不空卻在聽到我的話之後,對我比了一個閉嘴別再說話的姿勢,然後朝著門外一指,就和一天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樣,滾吧。
於是我低著頭打算離開,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卻叫住我。把手上的那柄金剛橛遞給我,然後說道,你把這東西給你師父,告訴他我秦某人一輩子雖然瘋瘋癲癲,但從不做過河拆橋暗箭傷人之事,林其山既然認為是我害得他身受重傷。如今凶器在此,想要報仇,隨時來這裡便是。不管他信還是不信,你替我把這句話帶到即可。
說完他揮揮手,意思是要我趕緊消失。於是我沉默不語,就走出了他的家門。臨走之時。我沒有忘記將被我踢壞的門重新掩上。
深夜的街頭上,除了貓踩動屋頂瓦片,以及老鼠翻動垃圾堆發出的聲音之外,就只剩下我的腳步聲。眼下的時間,已經快要接近凌晨兩點,我一邊快速地走著。一邊在心裡回想起剛才在地洞裡發生的一切,不過卻沒能夠得出任何結論,於是胡思亂想了一路,大約在凌晨三點的樣子,我才回到了衛生站裡。
原本應該在值夜班的護士,卻因為沒有事情而睡著了,以至於我敲門的時候花了不少時間。護士開門後也一臉被吵了瞌睡般的不高興,我沒有多做解釋,而是直接回到了師父的病房裡。師父依舊還在熟睡,甚至連姿勢都沒有發生過什麼改變,於是我就默默地坐在床邊,背靠著牆休息著。摸了摸我放在包裡的金剛橛,思索著天亮後師父醒來,我應該怎麼轉達秦不空的那番話。實在太累了,想著想著,我也睡著了。
醒來之後,天已經大亮了。當我睜開眼睛。卻發現師父早已醒來,他並未叫我,而是坐在床上,滿臉心事地看著我。於是我問師父怎麼不叫我,師父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昨晚是不是去了那個地洞了。
果然是個老狐狸。什麼都瞞不過他。於是我說是的,我本來是去報仇,沒想到自己卻差點丟了小命。師父著急地問,怎麼了,那姓秦的欺負你了?我告訴師父,他倒是沒怎麼欺負我,自己還讓我給揍了一拳。我也遇到了當初害你受傷的那個鬼魂,師父啊,我得告訴你,你有可能是錯怪了人。
師父看著我衣服上從胸口部位浸染出來的血跡,然後說道,你這傷,位置和我的傷基本一致,你是不是也被那個鬼魂給刺了?我低頭打開自己的包,把昨晚放在裡面的金剛橛從包裡摸了出來,然後對師父說,是的,就在我快身受重傷的時候,是秦老前輩出手救了我,他讓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說先前你受傷並非他刻意推你一把,而是被那個鬼魂的力量將人給吸了過去。
說到這裡的時候,我指了指自己的腳,然後對師父說,我當時的情況和你先前一模一樣,只不過秦老前輩一直都站在旁邊,我也有一種被人拽扯過去的感覺,所以我比較確定這一點。師父有些疑惑地看著我,這番話若是換了別的任何一個人對他說,他恐怕都不會相信。但是我說出來,他就有些猶豫了。
於是他從我手上接過金剛橛,反覆地看著。我站起身來,把他手上的金剛橛重新拿了回來,然後安慰他說,您現在什麼都別想,先準備好一天之後的手術,有任何事,咱們等你身子復元之後再說,我既然來了,就會在這裡長期待一段日子,有我在你邊上,你就少操些心吧。
師父露出欣慰的表情,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師父進行了手術,手術很成功,只是大夫告訴我,因為麻醉藥的關係,有可能師父會在一天左右的時間裡處於一個淺度昏迷的狀態,那是正常的,不要擔心,只是要我時不時用棉簽沾點水塗抹在師父的嘴唇上,以免昏迷期間,出現脫水現象。
於是我趁著白天街坊們來探望的時候小睡了一會兒,晚上就隨時醒著照顧師父。在師父手術後的當天晚上,一場我未曾預料的戰鬥,悄然而至。
第二十一章 .殊死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