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我每年都會到西陵峽的江對岸,遠遠看著懸崖絕壁上那個被我親手挖出來的洞,因為只有我才知道那個洞在哪裡,然後愷一壺酒,吃點鹽水花生,但酒一定要倒上兩杯,一杯我自己喝,一杯灑給秦不空。有些話都說在心裡,我深信他能夠感應得到。而我也一定會在江對岸點上三炷香,然後隔江而拜。
  松子是我的一生摯友,儘管中間有接近十年我們產生過一些分歧,但我們約定,將來無論誰先離開人世,活著的那個人,就要替對方蓋棺,閉額眼。
  這個約定,在那天之後,持續了足足四十年。
第三卷 三川鬼市
第一章 .家鄉故人
  我是四川人,我的師父林其山也是四川人,我的摯友松子,依舊是四川人。儘管我這些年遊歷四方,隱於市井,去幫助那些需要我幫助的人,以此換取錢財和生活的必需品。但我依舊有著對四川,尤其是我的故鄉那股濃烈的思念。
  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會問我自己,我究竟在思念些什麼,因為我愛的人和我關心的人,大部分都已經不在,家鄉除了那些尚在的前輩和朋友之外,實在找不出太多讓我留戀的地方。
  而四川,卻是一個神秘的地方。這裡有著太多的奇聞異人,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四川是一個多文化構成的地方,在北面,有羌笛文化。在南面,有土苗文化,在西面,有密宗文化,在東面,有巴巫文化。而在中央,則是曾在歷史上三足鼎立之一的蜀漢文化。也正是這樣一個複雜的文化結構,使得這裡各種宗門的秘術層出不窮,這裡不但是西南道教的發源地,也是密宗、顯宗、禪宗三宗合一的地方,巫術、蠱術、儺戲、梨園,以及各個宗門開枝散葉後而成的法教派別更是數不勝數。這裡是高手雲集的地方。也是魚龍混雜的所在。
  所以我這樣的人想要再中間求生存,原本是並不容易的,尤其是當我們這一輩師傅們崛起的時候,大多都來自於我們各自的師父曾經在江湖上闖下的名聲,師父們互相或許大多都認識,表面上也都客客氣氣的,但是暗地裡,卻暗暗都在對比著自己的徒弟。
  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我的徒弟比你的徒弟差勁的話,說明我教徒弟的方法差勁,於是我在你面前,多少還是有些沒面子。於是從那個動盪的時期開始算起,徒弟輩的後生師傅們,大多都肩負著自己揚名立萬的職責,還有維護師門的職責。彼此互相不服氣,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我卻有些不一樣。
  因為我的前後兩個師父,都已經在這些年去世了,如果說要論宗門師承的話,我估計就是兩個門派當之無愧的代表了,加上我沒有學生,也犯不著去跟誰做什麼對比,論輩分我或許低微,但是論地位,我可是和那些老師傅們足以平起平坐。再加上這幾年時間,隨著松子那張嘰嘰呱呱的大嘴巴,我和我的第二個師父秦不空練手破了八門陣,闖過七煞關而奪得巫王魂魄的事,早已經在這個行業裡被傳成了一個傳說。三十歲上下的人,我就已經開始留起了鬍子,被許多人當做了所謂的「大師」。
  而對於松子的傳話,以及坊間那些加油添醋的傳說,當有人向我求證的時候,我總是笑而不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故意給對方一種我神秘莫測的感覺,而事實上我自己的斤兩我是心知肚明的,和我同輩的師傅當中,只怕也找不出幾個能夠強過我的。
  藉著這樣的名號,我辦起事來其實要相對容易很多。只不過在那些年,世風不好。迫於壓力我也必須活得遮遮掩掩。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在短短十年之間,撼動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的根基,人們不再敬畏神佛了,人人心中都有著打倒一切的勇氣,當一個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就如同揮刀殺人的瘋子,講道理是無濟於事的,如果能躲開當然最好,但如若躲不開,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殺死對方。
  這並不是我很現實,是這些年的經歷給我的教訓。我曾因為被當做四舊分子而鋃鐺入獄,被人反綁著手押著腦袋在鬧市之中,接受那些不認識的,甚至有可能是我幫助過的人,無情飛來的泥巴塊和爛菜葉。在逃離之後我曾在鄉下躲藏了幾年,認識了很多沒有親緣關係,卻待我如同親人的農民。但即便如此,我對那些並不認識的人,初次接觸的時候,也同樣懷有較強的戒心。
  在那樣的一個時代裡,這樣的謹慎和戒心,讓我得以保全自身地活了下來。許多人都說,要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我的初心依舊未改,我依舊如同我當初拜師的時候說的那句話一樣,我想要做個好人,想要幫助別人。但是我變得低調了起來,不再鋒芒畢露,以免樹敵。即便是當我的傳聞在行業裡傳開的時候,我也只當做那是將我放到了一個更高的高度,而不是深度之上。
  1976年,這一年相繼有很多我們愛戴的人去世,這場長達十年之久的鬥爭,似乎在隨著四個主謀的垮台而走向結束,民間的政治氣氛緩和了許多,人們開始嘗試著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我們這個行業的人,也得到了相當於以往更多的寬容。
  我的好朋友大毛,是一個天眼師父的小徒弟,行修普庵法,起初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小毛孩子。而這個小毛孩子是當初將我從監獄裡救出來的其中一個人。所以我欠他的情分,算是一輩子都還不清。如今的大毛已經是一個高大的帥小伙,長得虎頭虎腦,再也不是當初我認識他的時候,那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想必他的師父王承乾先生,這些年在他身上消耗的糧食,應該不在少數。在一次遊歷四方累了倦了,打算回到老房子也就是我師父生前的房子休整一段時間的時候,大毛成了那期間常常來跟我喝酒說話的人。
  他說現在氣氛緩和了,許多當初的冤假錯案,以及那些被錯誤批判的人,紛紛都開始申請平反。你要不要也去啊?我笑了笑說,我就不必了,人家當初抓的是四舊分子,是封建餘孽,就算我心裡有一萬個不甘,人家也總算是沒抓錯人。有什麼好去平反的?關鍵是咱們又不靠這份名而活著,就算平了反,你照樣也是個道士,是個不入流的行業。
  大毛成熟了許多,但和我當初一樣,開化得很晚,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看對眼的姑娘。對此大毛的解釋是心裡沒有想過這件事,雖然自己已經學了大部分師父的手藝,但是還是需要勤加練習,畢竟我這樣的奇遇和運氣,並不是人人都能夠遇到,我只不過是幸運的那一個罷了。
  不過有一天大毛卻跟我說。山哥,下月初開始我就不能常常來找你玩兒了,我要跟我師父去一趟蜀中,也就是成都那邊,師父要去挑選一些東西,順便帶我去開開眼,我們是有天眼的人,選起東西來會比別人更容易識別好貨。
  我當時有些好奇,於是問道,什麼東西你們必須得這麼遠去選才行啊?咱們家鄉雖然比不上成都這麼地傑人靈,但是也算是應有盡有啊,為什麼還要大老遠去挑好貨,是王先生看上了什麼前朝的古器,想要買回來自賞嗎?大毛卻說,師父對那些老舊東西沒什麼興趣,如今這世道剛剛開始太平,就算是喜歡,也得遮遮掩掩的。誰知道這些人會不會死灰復燃,到時候再給咱們整一整,這錢不白花了嗎?
  我覺得有些好笑,大毛據說在我離開家鄉的那年開始,就已經在獨立接單做事,在外人面前。他是一個不苟言笑早熟的小師傅,而在我跟前,雖然相差了幾歲,但是大毛卻視我如大哥一般,他就自動變身一個小孩子。我提醒大毛,將來就別再叫我山哥了。要叫就叫「山空哥」,或者「司徒哥」。
  大毛曾經聽我說過關於秦不空的事情,他也知道我原本叫司徒山的名字裡,怎麼就變成了司徒山空。
  大毛這一走,差不多一個月才回來。回家後休整了數日後,他帶著幾壺酒,還有一些玉米棒子,就又來敲開了我的門。不過這一次我見到他的時候,卻讓我吃了一驚。因為他瘦了很多,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斷然不該如此。而且表情陰鬱,看上去相當沮喪。在我面前刻意地強顏歡笑,手裡卻提著比以往都更多的燒酒。這說明這孩子有心事。
  青春男子,最大的心事無非就是喜歡上哪家的姑娘,但是人家姑娘不喜歡他,或者家裡瞧不上他之類的吧,起碼當時我是這麼想的。甚至還隱隱覺得有些好笑。既然大毛來找我的時候還能夠笑得出來,我就覺得這事情應該也不算什麼大事。
  可酒過三巡,大毛也許是喝得稍微多了點,竟然在酒桌上抱著玉米棒子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這就讓我有些詫異了,因為我是熟知大毛的。他酒量雖然不好,也不至於如此酒後性情。於是我問他說,怎麼了兄弟,哭什麼呀哭,有啥事是過不去的?跟你說了多少回了,遇到難關的時候想想你山空哥,當初那麼難不也過來了,喜歡人家姑娘又沒有錯,大膽去追求,追求不到,權當做沒緣分吧,你哥我當初也這麼風花雪月過…
  話未說完,大毛納悶地抬頭說,哥你說什麼呢,哪來的姑娘呀?
第二章 .神秘交易
  我也是一愣,然後問大毛說,怎麼,你心煩難道不是因為姑娘?大毛苦笑著搖搖頭說,山空哥,還真不是。我心煩是因為這段日子遇到的事情,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罷了。
  我嘴上打趣地說道,嗨,不是姑娘啊,那就不是什麼大事。你心裡如果憋著難受,而且願意告訴我的話,你大可以說出來,我歲數比你大,見的東西比你多,興許還能給你點意見。微醺之下的我,開始變得話多了起來。而同樣有點不勝酒力的大毛,此刻卻瞇著眼睛笑嘻嘻地對我說,山空哥。這次的事情,恐怕你也是第一回 聽說。
  我點上一根煙,沒有回答他的這句話,但是我那意思是在告訴他,我經歷過的事情也許是很多老師傅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我七煞關都闖了。還有什麼能讓我吃驚的。大毛有些警惕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外朝著外頭張望了一番,然後回屋關上門,壓低了嗓子問我道,山空哥,你聽說過人販子嗎?
  我說當然聽說過。這樣的傢伙就是過街老鼠,破壞人家家庭,改變小孩子的人生,人人都喊打,我是一輩子沒能碰上而已,碰上了我弄得他生不如死!這的確是實話,我極度討厭的人裡面,人販子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甚至比當年欺負我的那些人還要討厭。而在我小時候,曾經有一個小孩子四歲多的時候,因為父母一時疏忽,就讓人抱了去。至今都沒能找到,而直到現在我再回去白象街附近,都依舊還能夠看到那家被拐孩子的爹媽,一把歲數的人了還天天都坐在街口望著行人,想要找到自己的孩子。
  所以我痛恨人販子,我還以為大毛是說這段日子他遇到了和人販子有關的事情,正想讓他說得仔細一些,我也好去見見那傢伙,給他點苦頭吃。大毛卻說,你也覺得可恨吧,把小孩子當商品販賣,那你覺得那些販賣死人鬼魂的,是不是也可恨?
  我一愣,這算是個什麼問題,死人的鬼魂不都是能送多遠送多遠嗎?怎麼還談上買賣了?片刻之後我問大毛,怎麼,最近你跟王先生是去給人配陰婚去了嗎?
  因為在我知道的範圍裡,有一些北方血統的家庭,也許是傳統的根深蒂固,他們會認為一個男的或者女的,成年後未婚配就死去,子孫後代就無法享受福報,因為他的墳無兒無女,爹媽一死就沒人祭拜了。成了一個孤墳,這對家族是有很大的負面影響的。所以當出現這樣的家庭的時候,爹媽雖然傷痛欲絕,但是還是會有人想方設法給自己死去的兒子或女兒配一段陰婚。
  於是這當中就一定需要牽線搭橋的人,這個人做的就是販賣鬼魂的生意,例如死了男丁的家庭找到這樣的人。他就會根據對方的相關信息,去尋找一個與之匹配的女死者。但是這女死者會存在幾個問題,一來是是否八字條件相符,二來是人家的家人願不願意。如果願意,那事情就好辦了,雙方家庭你來我往,就好像正式的說媒一樣去提親即可,完事之後給這人一些酬勞。而如果對方不願意,恰好這家死去的姑娘又和男方的那個死者非常相配的話,那麼此人就很有可能在高昂的報酬利誘之下,捕捉女方的鬼魂,然後當做商品賣給男方。
  這很缺德。我當然知道,但是在有些較為閉塞的地方,這種現象已經存在了千百年,人們不但不會責怪那個販賣鬼魂的人,反而會非常尊重他,認為是他幫了自己家一個大忙。所以金錢的酬勞是理所應當的。而被捕捉後再販賣的那個女孩子的鬼魂,也會因為配上了這段陰婚而徹底安息,算是超度了對方,這樣一來,總的來說還是在積累功德做善事的,只不過中間這個偷盜的行為,讓人覺得道德有勘商榷罷了。
  所以當大毛說起販賣鬼魂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只不過我們是在南方啊,這樣的習俗是完全沒有的,就算是有北方人來了本地,幹這件事也得偷偷摸摸的吧?王承乾先生在本地算是大家。這種缺德的事,他怎麼會答應去做,又怎麼會帶著大毛一塊兒做?
  大毛再一次搖搖頭說不是配陰婚,我師父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誰要是問他幫忙配陰婚的話,還不早就被他連追帶打地趕走了。我點點頭,心想也的確如此,不過既然是販賣鬼魂,那總得有個買賣雙方才對吧?況且除了配陰婚當中之外,我還真就是想不起來還有什麼需要買賣鬼魂的。於是我問大毛,你就直說,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大毛說,你還記得我頭一個月來你家喝酒的時候,我曾經跟你說過,我要跟著師父去一趟蜀中,去買點東西,因為我們倆都有天眼的功夫在身上,所以挑選起來會更容易,還記得嗎?我說記得啊,當時我還以為你們是去買賣什麼古器呢。大毛說,當時他和他師父都認為有可能是去買一些老舊的東西,但並不是自用,因為王承乾也是被人邀請了過去的,心裡還以為是不是人家害怕買到什麼凶宅裡或者地宮裡的東西。怕有髒東西在上面,帶著我們倆好放心一些,可是到了那裡之後,卻發現那兒是一個荒廢了很多年的老古鎮,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
  我聽到這兒就奇怪了,老古鎮我還能夠理解,四川本來古鎮古城就很多,老舊的東西也大多都是這些地方流傳出來的,可是這沒人可怎麼買賣呀?大毛說他當時也是這麼想的,但是看師父對那些帶著他們去的人有些畢恭畢敬的,也就沒敢多問什麼。那群人將他們師徒二人帶到一件廢棄的屋子裡。那屋子倒是提前收拾過一番,一切用具都給他們準備了,說讓他們白天不要出門,等到晚上自然有人來帶他們出去。
  大毛說,山空哥,你也知道我師父那脾氣,向來都是先動手不動嘴,遇到他不滿意的事情,就算不動手打人,也要罵對方一個狗血淋頭才會痛快,而那天師父卻完全沒有發火,反而有些恭恭敬敬的,讓我感覺太不對勁了。最奇怪的是什麼你知道嗎?那些人把我們師徒倆帶到了屋子裡以後就離開了,臨走的時候還在房門上落了鎖,把我們鎖在裡頭了。
  我說這太奇怪了,就算是輕賤咱們這個行業的人,也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吧,這跟軟禁人有什麼區別,是因為當初那些人來找你們的時候,態度完全不同嗎?大毛搖頭說,這就是他最不理解的其中一個地方,因為當初那些人帶著書信來找師父幫忙的時候,其實也是一副趾高氣昂愛理不理模樣,我就不懂師父當初怎麼會接下這件事情。
  我皺著眉頭。因為王承乾先生和我的師父林其山是幾十年的老朋友,所以我也非常熟悉,以我瞭解到的王承乾,絕非這樣性格的人,除非是他有什麼把柄在對方手上,或者對方有他不可抗拒的理由。
  大毛接下來說的話證實了我的想法。他說當天他們師徒二人是中午的時候被關進去的,大毛年輕氣盛,覺得對方這樣太不禮貌,不是待客之道,反正要軟禁他們這樣的師傅也根本軟禁不住,大毛想要打開這道門。幾乎都不用自己動手。於是他有些生氣,就問王承乾為什麼衣服逆來順受的樣子,對方這樣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嗎?王承乾先生卻無奈地搖搖頭說,罷了不提了,大拇指是拗不過大腿的。
  果然和我猜的一樣,對方有王承乾不能抗拒的原因。
  大毛接著說。當時他就追問道對方到底是什麼來頭,連你都會害怕。王承乾這才告訴大毛,上門來請他們,以及帶他們來的這些人,其實都是受雇於那個背後真正的僱主的,而那個僱主,聽說年紀輕輕,卻有很深的軍方背景。
  在我們那個年代,那些人向來也都是挺低調的,生怕別人知道他爹媽是個官,從小就懂得避嫌。而這個年輕的有軍方背景的人,按說的話歲數可能跟我差不多大,出生的時候父母也就二十來歲吧,那麼有可能是某個首長的兒子。
  大毛接著說,當時看師父都慫了,自己也就不好再逞強,省得惹禍還讓師父背鍋。於是師徒倆就默默地待到了晚上。說到這裡的時候大毛說,山空哥你知道嗎?我們判斷天黑天亮。都是從門縫的光才知道的,那破屋子封的嚴嚴實實,原本的窗戶都釘上了木板。可是晚上那些人又來了,就帶著他們倆出了門,這一出門,奇怪了,門外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古鎮小街的兩邊,都掛著各種各樣的燈籠,熙熙攘攘,擺滿了地攤。
  大毛說到這兒的時候,呷了一口燒酒,有點激動地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然後對我說,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這地方,叫「三川鬼市」!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