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李泌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籤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面橫貼著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說到這裡,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隱隱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一遍,指著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為敏感。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長安干了九年不良帥,什麼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歷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麼。
李泌歎息道:「入甕之計失敗之後,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裡,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只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裡,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裡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內,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麼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色經歷,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你更熟。」他有意停頓一下,復又抬起一隻手,「只要你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露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瞇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然後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美意,在下情願回牢裡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麼?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內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裡,還落得個清省。」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後轉身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色陰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少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你那麼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獸在長安肆虐?」
張小敬依然保持著背對姿態:「長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萬強軍,怎麼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一個死囚犯的責任了?」他的語氣裡,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李泌厲聲道:「因為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只有你!」這話說得近乎無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顧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擋在他面前,兩道劍眉幾乎並立在一處:
「張小敬,我知道你對朝廷懷有怨氣。但今日之事,無關天子顏面,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為了百姓,你若一走了之,於心何安!我不關心你怎麼想,但你必須得把這事辦成!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後來,聲音竟有些發顫,顯然是情緒鼓蕩之故。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官員突然失態。當他聽到「人命」二字時,心中終於微微掀起波瀾。不知為何,夢中那一幕屍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交織。默然良久,他終於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吧,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李泌鬆開他的袖子,後退一步,又變回矜持的姿態:「我之前的其他承諾,依然有效。」
張小敬沉吟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官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內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你的規矩……是什麼?」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張小敬的右眼閃過一絲危險桀驁的光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長安城的水太深了,種種勢力交錯制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斬開這團亂麻,別說四個時辰,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麼成果。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內在長安城內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壓一切的絕對權威——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個人都配合,沒人能阻撓。
李泌遲疑了一下。這傢伙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麼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像會造成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嘿嘿冷笑一聲,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李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抬起右手,亮出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著「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憑此腰牌,長安城內的望樓和街鋪武侯、坊守裡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見牌如見本官。」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繫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牢牢的九河結。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若你不告而逃該怎麼辦?」
「沒有保證。」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談話就這麼結束了。李泌搖動案上鈴鐺,叫來兩位婢女。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讓其脫下灰囚衣,換了一套便於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褲。收拾停當後,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這裡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集結各部精英,匯總各處軍情,並加以推演;廂房裡有一個龐大的庫房,裡面堆積著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面的卷宗,可以隨時調閱。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面有專長,才被抽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望樓。
整個長安,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一來,長安城任何一棟望樓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處迅速發出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