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聞染念及於此,快步上前。當她快接近王府朱門時,那大門忽然嘎啦嘎啦朝兩側打開,從裡面駛出一輛奇特的車子。
這車子的拉乘不是馬不是牛,而是兩峰白駱駝,車廂左右都是雲木低欄,沒有頂簷,一眼望去似是拖著一張羅漢床。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扶在前欄,向前張望。她頭頂用銀繩挽了個高髻,身披翻領碧色長衣,足蹬紅雲靴,看上去颯爽英武。
聞染站在石獸旁喊道:「王家姐姐!」那女子探下身子來,笑道:「喲,這不是聞染嗎?你身上好香啊,隔著十里都能聞見。我訂製的降神芸香帶了嗎?」
聞染正要解釋,王家小姐一揮手:「來,上車再說吧。」
聞染提起襦裙角縱身跳上車。車欄裡擺著一張厚厚的茵毯,一排亮漆食盒裡盛著各色點心,角上還擱著個小巧的六角熏香爐,一個侍女正小心地侍弄著這些器具——儼然一副踏青野遊的架勢。
王家小姐叫王韞秀,她玉指一挑,炫耀道:「你來得巧,正好我新得了這一部奚車,正準備出去逛逛。這可是草原來的新鮮玩意,全長安城就這一輛,別人家可沒有——
來,披上這件胡袍,不然坐起來就沒氣氛了。」
聞染本來要說自己的事,可王韞秀顯然對她的事情不感興趣,只是滔滔不絕地說著這車子的妙處。聞染知道這位閨秀性子驕蠻,頗好胡風,不敢攪她的雅興,只得接過胡袍披上,耐著性子等她說完。
說話間,奚車出了王府,轉向南側,沿著安仁、光福、靖善幾坊一路趟下去。那兩個浮浪惡少看見她登上王家的奚車,不敢上前,又不能走開,只得遠遠綴在後頭。好在駱駝行走不快,他們步行倒也跟得上。
奚車一過靖善坊,周圍行人就少了很多。長安南城不似北城繁盛,民居寺觀不甚密集,顯出幾分荒僻氣象。車子行至一處路口時,車伕忽然把駱駝停住。王韞秀不滿地問怎麼回事,車伕說將作監的人在修路,讓我們繞行。
前方確實立起了一塊寫著「外作」的柳木牌,遠處幾個袒露半臂的民夫臉蒙白巾,正用木耙刮著沙土。王韞秀冷笑:「區區將作監的奴婢,也敢攔本姑娘的車?給我闖過去!」
聞染正琢磨著何時開口,忽然耳邊響起一陣沉悶的轟隆聲。她轉過頭,瞳孔在一瞬間驟然緊縮。這裡地勢很低,在路口右側的高坡上,一輛滿載石料的無馬大柴車正飛馳而下,遙遙對著坡下的奚車撞過來。
柴車份量極重,從坡上衝下來就像一隻失去控制的瘋狂巨獸,車輪轟隆,勢不可當。聞染髮出尖叫,車伕急忙馭動駱駝,可倉促間哪裡來得及。柴車挾著極猛極重的風雷之勢,狠狠地撞在了奚車側面。
一連串木料開裂的巨響傳來,奚車被生生撞碎頂翻,整個車體倒扣在地上,頃刻間就被石塊掩埋。
這個意外驚動了附近街鋪裡的武侯,他們紛紛趕過來查看。那幾個將作監的民夫忽然直起腰來,從沙土堆裡掏出短刀,朝武侯們撲去。這些人籌謀已久,下手狠辣,那些武侯幾乎一瞬間就被全數斬殺。一個恰好走過的賣果婦人轉身要跑,一個民夫擲出一刀,正中她後心,也倒在了血泊中。
這些民夫料理完武侯,聚攏到碎爛不堪的奚車旁邊。奚車二輪朝天,把乘客全扣在了底下。幸虧這車是低欄深底,像盒子一樣罩住了她們,而不是直接壓下去。車伕就沒那麼幸運了,他被壓在兩峰駱駝下,筋骨斷折,眼見活不成了。
民夫們把車子側邊的木板踹開,拖出裡面的三名乘客,發現那個侍女穿著的女子已經喪命,其他兩個人只是驟受衝擊暈倒。一個民夫摘下臉上的白巾,露出曹破延的嚴肅面孔。
「哪個是王忠嗣的女兒?」他問。其他幾個人都搖搖頭,表示分辨不出來。這兩個昏迷不醒的女子都穿著胡袍。曹破延抬起頭,瞧了一眼遠處慢慢聚集起來的路人,一揮手:
「沒時間了,砍下她們的手臂和頭,都帶回去,慢慢分辨。」
曹破延抬起刀來,正要剁下去,卻被旁邊一個叫麻格兒的狼衛給攔住了。麻格兒是個粗豪大個兒,比曹破延還高:「右殺貴人交代了,要捉活的。王忠嗣殺了他的兒子,他必須親眼看著仇人的親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些私人恩怨!帶著兩個活人,這是多大的累贅!擱哪兒去?」
麻格兒回答:「右殺貴人說有一處備用宅子,可以……」
「那也要佔據多餘的人力和時間!狼衛效忠的是大汗,不是右殺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奮力砍去,不防麻格兒也抽出刀來,噹啷一聲架住。
曹破延大怒,這個麻格兒是他選拔進狼衛的,現在居然敢違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訓斥,卻看到周圍一圈狼衛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頂發已經被削去,嚴格來說,現在的身份比草原上的牧奴還低。
這些狼衛現在跟隨他,是因為右殺貴人有過吩咐。如果他和右殺貴人的命令發生衝突,狼衛絕不會顧及同袍之情,因為右殺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望對大汗盡忠,諷刺的是,阻止他的卻正是其他狼衛對大汗無可置疑的忠誠。
對峙沒有持續多久,曹破延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刀放下。麻格兒如釋重負,他太瞭解這位老長官,真要發起威來,在場的誰也攔不住。
「延州的貨快到了,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須親自去接應。人質你們自己送去吧。」曹破延轉身離開,頭也不回。
麻格兒也不敢麻煩他,連忙吩咐其他人把聞染和王韞秀拖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四面掛帳的大車,迅速離開路口。
在更遠處,兩個浮浪少年呆傻在原地,面對著半條街的鮮血不知所措。
賀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微妙的尷尬,脖子上多了一條火焰狀的束帶。這個略顯滑稽的造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卻又不敢笑出聲。
賀知章看了一眼張小敬,沒多說話,逕直走到李泌跟前,遞去一卷略顯破舊的名冊。李泌只是簡單地翻了翻,立刻交給徐賓。靖安司的書吏們又開始調閱各種卷宗案牘,大案牘術又運轉起來。
張小敬雙手抱臂,站在殿口,有些放肆地盯著檀棋。她感覺既厭惡又無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桿過去,可又不能,因為這個猥瑣的登徒子,剛剛創造了一個奇跡。
賀知章和大薩寶的會面,完全是張小敬的主意。
根據他的推測,突厥人應該是在懷遠坊祆祠有一個內線,冒充信眾。狼衛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預謀的,為了方便他的同夥取走坊圖。
祆教相對封閉,信眾之間彼此相熟。因此這個內線不大可能臨時安插,恐怕已潛伏了一段時日。
每一個祆教徒,都要定期來祆祠祭火,奉獻香料、油脂與金錢,都有記錄。若想知道此人身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錄。有了這份名冊,再和長安戶籍做對比,憑靖安司強大的廟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這就是為什麼張小敬主動通知大薩寶。沒他的配合,那份名冊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接下來,就是如何說服大薩寶配合的問題,聲望崇厚的賀知章顯然比李泌更適合交涉。
儘管對張小敬毫無好感,可為了長安大局,賀知章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聽一次死囚的話。那一番感動祆正的言辭,正是張小敬教賀知章說的。
祆教的人對金錢、權勢不是特別在乎,唯獨對能溝通教義者極有知己之感,循這個路數去遊說,非但消弭了信眾騷亂,大薩寶還主動配合,立刻派人去取了懷遠坊供奉名錄來。
檀棋看向張小敬,眼神複雜,這個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連賀知章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規划行事——現在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饒有興趣地想,賀監會怎麼處置他?是收回成命,還是堅持驅逐?
可先動的不是賀知章,而是張小敬。他把手臂放下,撣了撣眼窩裡的灰,朝殿外走去。李泌眉頭一皺,問他哪裡去。張小敬似笑非笑:「這問題,不該問我吧?」殿裡一時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書吏們,動作都略慢了幾分。
賀知章「咳」了一聲:「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駐,但老夫對你並無成見。你今日功勞,不會唐捐。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來。」
「那就送點紙錢吧。」
「哦?」這個要求出乎了賀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將死去的長安和百姓。」
聽到這回答,賀知章氣息為之一噎,他被這句話氣得手抖。張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邁去。李泌突然伸手攔住了他,沖賀知章厲聲道:「賀監!此人於今日有大用,難道不可從權?」
賀知章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原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