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嗯?」
「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這個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卻也沒否認。
「呵呵,他們就喜歡這麼幹。」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認人,只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順順當當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
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議,非常有誘惑力。只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情報,然後背負著猜疑去追查突厥兇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隔壁傳來女人隱隱的哭泣。張小敬站在陰影裡,短暫地閉上眼睛,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抬手撣開了眼窩裡的灰塵:「抱歉,葛老。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麼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不,這次與朝廷無關。」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光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後伸了個懶腰,「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愛看這樣的戲。」
張小敬再次掃視眾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忽然單腿跪地,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隊伍中有一個人變了臉色,急忙一個騰跳朝後退去。張小敬起身驟然出手,刀光一閃,切過那人咽喉。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之時,他便軟軟倒在地上,氣絕身亡,正是適才開門的小乙。
賭場裡的那個乞頭站在隊列裡,雙腿瑟瑟發抖。
「嘖嘖,有點後悔,不該讓你親自動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唇,「若是落在我們手裡,只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張小敬鐵青著臉,又舉起刀來。賭場的乞頭「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門混不下去,才來投奔葛老的,我是為了錢,不是暗樁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乞頭不知所措,抬頭望去,看到張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齊根斬斷,鮮血狂流不止。
全場鴉雀無聲,只聽到張小敬的聲音響起:「小乙是我親手送進來的,又是我親自出賣。為了大局,我並不後悔。這一筆殺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現在。所以斷指為記,諸位給我做個見證。」
葛老搖頭嗤笑道:「迂腐。一條人命而已,賣了就賣了,至於這麼自責嗎?」張小敬沒理睬他,自顧從懷裡掏出一方絹布,單手去裹傷口。賭場的乞頭怯怯地看向葛老,見他沒什麼反應,急忙起身慇勤地幫張小敬裹傷。
這活他輕車熟路,從前在公門時沒少給張頭療傷。傷口處置好後,張小敬撩起袍角,擦乾淨刀上的血跡,一字一句對葛老說,表情痛苦而猙獰:
「葛老,到你了。」
此時他身上湧出來的強烈殺意,連那老黑奴都為之啞然。後者動動嘴唇,終究沒再說什麼嘲諷的話。
……姚汝能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審訊室裡,眼前一男一女緊縛著。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響指,那侏儒把皮鞭遞給張小敬。
難道張小敬已經指認完了?把暗樁都給殺了?他正要開口問,卻被人按在地上。葛老側過頭,對他「噓」了一聲。
前方張小敬捏了捏鞭柄,眼神來回在兩人身上巡視,然後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對瞳兒道:「我現在要問你一個關於龍波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瞳兒猛然抬起頭,厲聲喊道:「除非你們把我和韓郎放了,否則休想讓我開口!」她和情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幾乎絕望,現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張小敬觀察了一下,這女人身上鞭痕纍纍,顯然不知打過多少次了,拷打對她沒用。
張小敬說道:「說出來,我可以向葛老討一個人情,放你走。」
瞳兒冷笑:「休想離間我們!我們發過誓言的,同生共死,絕不獨行!」
張小敬搖搖頭,又走到韓郎身前。男子抬起頭,看到是官府的人,正要開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嘴巴。旁邊瞳兒又大聲道:「沒用的!你殺了韓郎,我跟他殉情便是。」
張小敬沒理他,對那男子道:「我只能救你們其中一個人離開,你可以選擇是誰,但記住,只能選一個。」
說完之後,張小敬倒退幾步,冷眼看著。男子先是驚疑,然後是驚喜,嘴裡反覆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兒,便心生猶豫,不肯明確說出一個名字。張小敬忽然把身子湊過去,耳朵貼近他,然後點了點頭。
「好。」張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斬斷吊著男子的麻繩。
韓郎滾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根本什麼都沒說啊。可話到嘴邊,突然猶豫了起來。他試探著挪動幾步,看那幾個凶神都沒動作,然後眼底流瀉出狂喜——彷彿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無人阻攔,用袖口掩面,急忙朝著出口慌張跑去。
等到他走遠之後,張小敬再次走到瞳兒面前,她呆呆地看著地上斷成兩截的繩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騙我,他根本什麼都沒說!」瞳兒忽然抬起頭,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聽他說了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若他本無離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雙腿?」張小敬的語氣平淡,似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瞳兒不由得放聲大哭。姚汝能面露不忍,把頭轉去一旁。張小敬只是小小地考驗了一下人性,便釜底抽薪,毀掉了這姑娘的希望。不過仔細想想,他連出賣同僚都毫不在意,這種事情又算得了什麼?
張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兒的下巴:「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她沒再拒絕,她已經沒有堅持的理由。
根據她的交代,龍波第一次來平康裡,就選了她,從此一直沒換過人。這個人話很少,從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行房時候都不怎麼出聲。他數次帶她遛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處大宅邸。這宅邸很大,她問過龍波是哪兒來的。龍波只說是代人看管,沒說是誰。
張小敬轉身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張放走一人,還請見諒。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虐狂,擺出這排場,無非是教姑娘們收心罷了。張老弟一句話,就讓瞳兒盡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可以直接送還給媽媽了。」
那畸形矮子解開瞳兒,拖著她離開屋子。
姚汝能忍無可忍,終於開口道:「張都尉,這樣欺辱一個弱女子,是否有失仁義之道?……是了!你連自己同僚都殺,這算得了什麼?」他如鯁在喉,不說出來實在難受。張小敬抬起頭,眼中儘是嘲諷:「哦,你是說,讓她跟隨這種人回家,結局會比現在更好?」
姚汝能「呃」了一聲,答不上來。類似的案子他接觸過,確實幾乎沒一個是好結局。張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她選了這條路,就該早早有了覺悟。你若覺得可憐,把她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點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地閉上了嘴。可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離開平康裡,就立刻上報靖安司,張小敬的行為已經完全逾越了底線。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隱隱作痛,這非常難受,但至少可以讓他始終保持警覺。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裡,沒什麼比敏銳的感覺更重要。
他此時正站在一處偏僻大院的入口,注視著一列車隊緩緩駛入。這隊大車足有十輛之多,都是雙轅輜車,四面掛著厚厚的青幔,車頂高高拱起。從車轍印的痕跡深淺可以看出,車裡裝載的貨物相當重。每一輛車都沾滿了塵土和泥漿,無論轅馬還是車伕都疲態盡顯。
從車前插著的鑲綠邊三角號旗可以知道,它們隸屬於蘇記車馬行。這個車馬行專跑長安以北的民貨腳運,聲譽頗高。
帶隊的腳總跳下第一輛馬車,拍拍身上的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趟從延州府到長安的活不錯,委託人給錢爽快,運的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膽。委託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無論如何要在上元節前日運抵。現在車隊趕在午時順利入棧,他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規矩,這些大宗貨物只能運入東西二市,再分運出去。其他坊門都設有過龍檻,寬距馬車根本進不去。不過這個貨棧比較偏僻,人跡罕至,入口又是直接對街而開,過龍檻早被卸掉了。
這種為了省點稅金的小貓膩,腳總見得多了,根本不以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