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啟稟司丞,沒有。」徐賓手捧墨跡未乾的書卷,向站在沙盤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匯報。
「沒有什麼?」李泌的語氣不太好。
「一月之內,一切大於五石的葷素雜油交易,除了宮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實物存貨,沒有疑點——這裡是清單。」
「城外的貨棧呢?」
「油料報關在城門監從來都是單列一類,重點查驗,哎哎……也沒有異常。」徐賓一緊張就容易哎哎地結巴。
李泌臉色一沉,把拂塵重重甩在沙盤邊緣:「沒有異常!沒有異常!哼,等火勢起來,我看你們怎麼說!」徐賓俯身垂首,不敢搭話,也不需要搭話。他知道上司與其說是在斥責,毋寧說是在發洩。
其實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墨硯被手不小心碰翻,腳步在地板上一滑,若有若無的幾聲歎息,茶蓋與書沿的磕碰,紙卷失手滑落在地,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
徐賓知道,這是壓力太大的徵兆。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麼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只能寄希望於他的好朋友能盡快傳回點好消息,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草料、紙、竹木器、絲絹!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對於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書卷交給檀棋,躬身退下。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當面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裡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徐賓雙手籠在袖子裡,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幹的書吏,耳邊充斥著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看著這些疲憊的小吏,徐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露出幾許感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後一枚一枚復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麼起色,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這次靖安司征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官身!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湧現出一陣激動,隨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靈感。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重新過一遍卷宗。可話到嘴邊,他又嚥回去了。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只好親力親為。徐賓歎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他去調卷宗,然後回到自己的台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細毫硃筆。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衝鋒陷陣,想獲取功勳,案牘就是戰場。徐賓想到這裡,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他的眼裡,只有長安大沙盤,彷彿只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
殿角的水鍾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著,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受命,不負眾望,奇跡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他本來篤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後,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著,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通傳衝入殿內,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滯。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將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面前,交給他一封書信。這說明事涉機密,不能通過望樓傳遞,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著,她看到,公子撕開封條,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隨之鐵青,然後被一層灰濛濛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麼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裡捏著的,是崔器送來的密報,上頭只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極得聖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臉面徹底丟光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屆時聖人大怒,朝堂震盪,就算是深得聖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一想到這裡,李泌的脊樑不免一陣發涼。
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必須要立刻修正。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也不可貿然強攻,避免傷及王女性命。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如今又加了一重限制,無疑是雪上加霜。可是李泌沒的選擇。
李泌這才體會到,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王女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方方面面壓力撲過來。只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才能嫻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並預先做出準備。
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還是太稚嫩了。
李泌心想,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回來?
「取些冰來!」李泌高聲下了命令,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她才回過神來,不禁有些為難。如今還是正月,誰會專門在屋裡備著這玩意?檀棋找了一圈,才讓人從後院的水渠裡打出一桶混著冰碴子的水,濾淨後泡著錦帕遞過來。
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也不待擰乾,就帶著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讓他忍不住齜牙。但本來混亂的靈台,也因此恢復了清明。
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密報,將其和之前的望樓通報相比較。他發現,綁架王女的突厥狼衛,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
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女,性質不同,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一個是理性的挾質威脅,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一名好弓手,不會同時瞄準兩隻兔子;一個合格的策劃者,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干擾的目標。
恢復冷靜的李泌,從中嗅出一絲不協調的味道。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任務目標越多,難度越大。只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壓力,就可能壓迫他們犯更多錯誤,露出更多破綻。
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臉,把視線投向沙盤,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色棋子。眼下能幫到他的,只有一個人。
「張小敬現在什麼位置?他在做什麼?」李泌大聲問。
張小敬正在啟夏門內,他正在遛狗。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尖耳狹面,通體灰毛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著。它四肢瘦長,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於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崔器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於內侍省,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內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就別顧慮旁的,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