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無數星星點點的火苗從壁裡瓦間躥出,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築,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用不了多久,這些火苗便能匯聚一處,把靖安司大殿變成一具不遜色於西市任何一處綵燈的大火炬。與此同時,左右偏殿也騰起火頭。
在火勢成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煙色極黑極濃郁,還帶有一種刺鼻的味道,本來已被諸坊燈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這一片煙霧重新抹黑。
遠近的望樓,都在徒勞地向總部揮動著紫色燈籠,等待著注定不會再有的回應。
許多靖安司的書吏從正門和偏門湧出來,他們個個狼狽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聲呼救,甚至還有人後身衣襟上還燃著火,邊跑邊發出淒厲慘叫。
所幸長安一貫極重視上元節的火災隱患,每年到了燈會,都會安排大量武侯隨時待命。一見光德坊火起,附近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應,朝這邊趕過來。只是觀燈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在路上,要花費多一倍的時間。
先期抵達的救援,人手太少,只能先對倖存者進行施救,然後保證不讓火勢蔓延到周圍建築。對於大殿本身,則完全束手無策。
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帶後,一屁股蹲在地上,對著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著大量重要文檔資料,這一下子全被燒沒了。沒了這些,就無法施展大案牘術,靖安司將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
這些倖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難以言說的恐怖影像。他們逃離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長安沙盤被大火所籠罩:朱雀大街的地面裂開大縫,樂游原在火舌舔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騰起煙霧,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傾頹、坍塌——那簡直是宛如地獄般的景色。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這巨大而不祥的徵兆壓迫得喘不過來氣。
這場大火驚動了周圍所有官署。從坊角的武侯鋪到京兆府的不良人,從旅賁軍到右驍衛,都紛紛派人試圖接近,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許多觀燈的遊人和閒漢,以為這又是什麼新噱頭,於是好奇地湊過來圍觀。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它在這個時候失火,勢必會牽動方方面面的關注。
按道理,在這個時候,應該首先設法搶救殿中文書,然後設法恢復大望樓的通信功能,調遣諸軍佈防。可是賀知章與李泌兩個長官一個病危、一個被挾持,靖安都尉和旅賁軍主帥又遠在義寧坊,主事徐賓也不知所蹤,整個局面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靖安司就像是一個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癱倒在地,全無知覺。
一隊騎兵飛快地衝了過來,他們的肩盔下緣綴著豹皮,一看便知是隸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銳。豹騎們揮舞馬鞭,粗暴地驅開圍觀的百姓,很快在火災現場附近清出一塊安全的空地。一身戎裝的甘守誠在十幾名近衛的簇擁下,匆匆趕了過來。
皇城之外,本不歸右驍衛管。不過甘守誠恰好巡視到了附近,便趕了過來。
甘守誠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大殿的火勢,緊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旁邊一個近衛笑道:「靖安司燒了咱們,沒幾個時辰就遭了報應。這現世報也真爽利……」他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誠低聲喝道:「閉上你的狗嘴!」此刻他的心裡,可沒有絲毫報復的快意,有的只是恐懼。
剛才手下已經找到幾個倖存的書吏。根據倖存者的描述,是有一夥自稱「蚍蜉」的蒙面人突襲了靖安司,進行了一番殺戮與破壞,然後在外面的人覺察之前,迅速挾持李司丞離開。臨走前,他們還噴灑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個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聽了,只會震驚於突襲者的殘忍,但有幾十年軍齡的甘守誠聽完,感覺到的卻是徹骨的寒意。操控者得要何等的膽識和自信,才能想出這麼一個直擊中樞的計劃。
這次突襲,無論是事先情報的掌握、計劃的制訂以及執行時的果決利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就像一員無名小將單騎闖關,在萬軍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將的首級。甘守誠不認為任何一支京城禁軍有這種能力,即使是邊軍也未必能與之媲美。
跟這個相比,剛才被李泌與賀東逼迫打賭的窘迫,根本不算什麼。
「蚍蜉……蚍蜉……」甘守誠低聲念著這兩個字,不記得有任何組織叫這個名字。
這樣一支強悍的隊伍,如果襲擊的不是靖安司,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宮呢?
甘守誠想到這裡,握馬鞭的手腕不由得顫抖起來,心中冰涼。這時一名騎兵飛馳來報:「我們找到崔尉了。」甘守誠道:「立刻讓他過來匯報。」崔器一直留守靖安司大殿,他那兒應該知道得更詳細。可騎兵卻面露難色:「這個……還是請您過去吧。」
甘守誠眉頭一皺,抖動韁繩,跟著騎兵過去。
在靖安司附近的一處生熟藥材鋪門口,十幾個傷者躺在草草鋪就的苫布上,呻吟聲連綿不絕。老闆和夥計正忙著在一個大石臼裡調麻油,這是眼下炮製最快的燒傷方子,還有幾個熱心居民正忙前忙後地端著清水。在鋪子門口,幾名右驍衛的騎兵已經左右站定,不允許人靠近。
甘守誠一掀簾子,邁步進去。裡面一共有四個人,除了崔器以外,旁邊還有兩男一女,全都是灰頭土臉,甘守誠只認識其中的姚汝能。
看到甘守誠進來,姚汝能只是轉動了一下眼球,面色黯如死灰。他沒想到前面大殿比監牢還要慘烈十倍。當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時,整個人差點瘋了。他的信仰、信心以及效忠的對象,就這麼化為了飛灰。
甘守誠的目光掃過姚汝能,又看向旁邊的崔器。
他的情況比姚汝能還糟糕,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下腹部一片血污,上面沾滿了糊狀的止血散。甘守誠一看就知道,止血散根本沒發揮作用,就被血衝開,肯定沒救了。聽到腳步聲,崔器忽然睜開雙眼,虛弱地朝他看過來,口中一張一合。
甘守誠對這個叛徒沒多少好感,可如今看到他慘狀如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索性俯身前探,直接開口發問:
「崔尉,你覺得襲擊者是誰?」
半晌才傳來一個極其虛弱的聲音:「軍人,都是軍人……」
甘守誠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懷疑,這種精準狠辣的襲擊方式,不可能來自職業軍人之外的組織。這下子,只怕整個大唐軍界都要掀起波瀾了。
「能看出是哪兒的軍人嗎?」甘守誠追問。
崔器閉上眼睛,輕輕搖搖頭。甘守誠一看他這狀況,只好放棄詢問,心不在焉地寬慰了幾句。這時崔器又開口道:
「甘將軍……我不該來長安。」
「嗯?」甘守誠一怔。
「我到京城來,本以為能建功立業,可我不該來。長安把我變成一個我曾經最鄙視的懦夫。六郎啊,我想回隴山,想回隴山……」
崔器望著天花板,喃喃念叨著,兩行淚水流下臉頰。周圍的人默然不語。他忽然拼盡全力,大吼了兩聲:「隴山崔器!隴山崔器!」然後叫聲戛然而止,呼吸也隨之平息。
聞染默默地蹲下身子,用一塊汗巾擦拭崔器的遺容。她不知道這人之前有什麼事跡,但在監牢前奮勇殺敵的身影,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裡的。姚汝能斜過頭來,目光裡有濃濃的悲哀,腦子裡想起張小敬的那句話:「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甘守誠站起身來,將左手橫在胸前,敲擊胸口三下。這是軍中的袍澤之禮,旁邊的近衛們也齊刷刷隨將軍行禮。
一個聲音在屋中響起:「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雲。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這詩詠的是戍邊之事,句子之間繚繞著一股悲愴思歸的情緒。眾人轉頭看去,一個方臉挺鼻的年輕人斜靠在牆角,雙手抱臂,剛才的詩就是出自這人之口。
「這是你寫的?」甘守誠問。岑參拱手道:「只是有感而發,幾行散碎句子,尚不成篇章——在下仙州岑參。」
「詩不錯,只是不合時宜。盛世正隆,何必發這種悲怨之言。」甘守誠隨口評價了幾句,然後轉身出去了。岑參在他背後大聲道:「將軍你覺得這盛世,真的只需要逢迎頌讚之言嗎?五色使人盲,眼盲之人,可是看不到危機暗伏的。」
甘守誠腳步停住了。
他不是被岑參的話所震驚——那種文人式的抱怨沒什麼新鮮的——而是從他的最後一句話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那些人襲擊靖安司,隨身攜帶火油,顯然是為了破壞而來,一達成目的立刻撤走。這種舉動,不像復仇,更像是一種預防措施:靖安司是長安城的眼睛。把眼睛挖掉,它就變成了一個盲人,敵人便可以為所欲為。
也就是說,突襲靖安司只是計劃中的必要一環,襲擊者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