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他一念及此,根本無心在這裡多做停留,快步走出門去。外頭還是一片亂哄哄的。大火仍在繼續,絲毫沒有熄滅的徵兆。七八個不同衙門的人混雜在一處,大呼小叫,各行其是,根本沒人居中指揮,救援和滅火效率極差。
「若是沒有一個新長官,靖安司恐怕就完了。」甘守誠心想。
他不喜歡靖安司,但必須得承認,靖安司在搜尋敵人上的作用,是其他任何一個官署衙門都無法取代的。它如果完蛋,對整個長安的安全都將是個極大的打擊。
一大塊雲枋頭燃燒著掉下來,砸中了一輛運送傷員的牛車,激起了一陣驚呼。那車伕犯了個錯誤,把車停得離火災現場太近了。
幾個鋪兵正在纏綁擔架,準備抬人。可他們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坊前通道,後面的水囊送不過去,導致前方撲火的士兵不得不後退,不小心踏壞了幾副擔架。兩邊掀起一陣爭吵。
這樣的事情,不斷在現場發生,嚴重拖延了救援的進度。
看到這一幕幕低級錯誤,甘守誠有點忍無可忍,上前一步,舉起了右手。此時他是現場最高級別的官員,只要振臂一呼,情況就能得到好轉。可是甘守誠猶豫再三,又把手放下了。
一個禁軍將領接手城防指揮?不行,這太犯忌諱了,絕不能這麼做。靖安司的後台是太子,來收拾殘局的人,必須得是東宮一系的才行。
嗯?等一等,這個可未必。
甘守誠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好主意。他喚來一個騎兵,現場手書了一封信箋,讓他立刻直送中書省。信的內容很簡單:靖安司被罹兵難,首腦殘破,恐有害於城治,提請中樞再簡賢良,重組司務。
他知道,李林甫覬覦靖安司的控制權很久了,只是苦於無處下手。這封信,可以送李相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份絕大的人情。
而且這個行為,官面上無可指摘。我右驍衛將軍出於安全考慮,建議中書令選拔新官,接手靖安,堂堂正正,發乎公心,誰也不會說有越權干政之嫌。
既賣了人情,又佔了大義,還推動了靖安司復建,可謂一石三鳥。
至於眼前的混亂局面,就只能再讓它混亂一陣了。甘守誠帶著憾色,又掃了一眼那火炬般的靖安司大殿,掉轉馬頭匆匆離開。他得趕快回去,把右驍衛的安防再查一遍。
黑煙與火焰繼續在夜空舞動著,長安其他街區仍舊歌舞昇平,遊人如織,絲毫沒覺察到在這裡發生的一切,更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檀棋完全傻掉了。
她覺得這根本就是謠言,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那可是靖安司啊!她不顧矜持,抓住那個士兵的甲衣,像吼一樣地追問到底怎麼回事。
可那個士兵根本沒機會靠近大殿,並不清楚細節。他只是打聽到似乎有人襲擊靖安司,放火焚燒,然後匆匆返回報信了。
「那公子呢?李司丞在哪裡?」
「不,不清楚。」士兵結結巴巴地回答。
檀棋深深吸入一口氣,一把推開士兵跑到坐騎前,連上馬石都顧不得踩,就這麼急匆匆地翻身上馬,一抖韁繩要走。這時一個男人突然攔在馬前,用大手把轡頭死死扯住。
「你要去哪裡?」張小敬陰著臉喝道。
「回光德坊!靖安司遇襲你沒聽到嗎?」檀棋的聲音尖利,還帶著點哭腔。
張小敬臉色陰沉:「你現在回去沒有任何意義。」檀棋叫道:「我又不歸你管!讓開!」她把韁繩又抖了抖,驅趕著馬匹要把張小敬撞開。張小敬挺直了胸膛,擋在路上紋絲不動:「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檀棋氣壞了,這個人竟然無情無義到了這地步,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你是個死囚犯,靖安司與你無關!可我不能不管公子!」她呵斥馬匹,就要躍過去。
張小敬沒容她前進,獨眼凶光一現,雙手在兩側馬耳狠狠一捶。馬匹猝然負痛,登時驚慌地開始尥蹶子,檀棋一個把握不住,生生摔下馬來。
檀棋被摔得頭昏眼花,伏在地上爬不起來。張小敬踱步走近,卻沒伸手來扶,就這麼冷冷地俯瞰著她:「靖安司有李司丞在,如果連他都處理不了,你就算趕了回去,又能做些什麼呢?」
檀棋半支起身子,把臉轉過去,這個殘忍虐囚的劊子手,怎麼能理解人類的情感?張小敬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說道:「是,你很關心,你很憤怒,你很有人情味,可這些狗屁情緒,對局勢毫無用處!看我的口型——毫無他媽的用處。」
這突如其來的粗口,讓檀棋臉色漲紅。她正要反口,張小敬獨眼一瞪,用更大的聲音給她壓了回去:「你以為這是富家小姐的花間遊戲?說走就走。錯了!這是戰爭!戰爭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命令,不折不扣!」
檀棋從來沒見過這人如此兇惡,她被這一頓呵斥吼得抬不起來頭。
「我也有好朋友在司裡,你以為我不擔心?你以為我不想立刻回去?但我們的任務,不是保衛靖安司!而是追查闕勒霍多的下落,保住這長安城!這件事沒解決,任務就得繼續。」
「先,先回去看一眼,再去找守捉郎……」檀棋還要試圖辯解。
「沒有那個時辰!兩個地方你只能選一個。你做出選擇,就得承擔代價。」張小敬瞪了她一眼,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冷冷甩過來一句,
「你家公子同意你跟著我,是因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說完他拋下放聲哭泣的檀棋,走到波斯寺門口。那個守捉郎被兩名士兵押住,就站在旁邊。他神色憔悴,忐忑不安,不知接下來是吉是凶。
這附近沒有漏刻,不知時辰,但酉時恐怕已經快過了一半。外頭的燈市已經漸入高潮,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光亮有增無減。張小敬壓住焦慮,簡短道:「帶上這個人,我們出發。」
於是士兵把刺客塞入一輛廂車,幾個士兵也坐了進去。他在外面把布簾一拉,就看不到裡面了。
張小敬牽過自己的坐騎,上馬正準備離寺。忽然一隻手在旁邊扯住了轡頭,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張小敬急忙夾腿縮腹,牢牢地粘在馬背上,這才沒掉下去。
他側頭一看,檀棋正站在馬前。她的眼角還殘留著沒拭淨的淚痕,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也多了幾分堅毅。她鬆開轡頭,仰起下巴:「這下我們扯平了,走吧。」
沒等張小敬搭話,她已經反身上馬,用一截細繩把自己的長髮束在後面,再反綰於頭頂。這樣在運動時,頭髮便不會散亂脫下,尤其是檀棋的脖頸特別頎長,頭髮高束,更顯出整個人颯爽幹練。
張小敬沒有做任何評論,一揮手,下令出發。
一隊人迅速離開波斯寺,從觀燈的如潮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裡而去。走了一會兒,這一隊人忽然在一處十字街前散開,分成兩隊朝著兩個方向而去。很快有另外一個騎手從後頭趕過來,左右為難了半天,終於選定了右側,縱馬追過去。
他一氣追到義寧坊的坊門口,前方的隊伍忽然消失了。他正要探頭尋找,忽然被左右數騎給圍住了。張小敬從陰影裡走出來,定睛一看,他的表情,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顯得意外:「伊斯執事?」
「張都尉,別來無恙。」伊斯挺直胸膛,在騾子上畫了個十字。他剛才被張小敬罵得狗血淋頭,現在卻一點都不尷尬,反而似老友重逢。
一離開波斯寺,張小敬就發現後頭有尾巴。他們設下一個圈套,本以為能逮到守捉郎的成員,沒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戀天真的執事。
「你跟著我們幹什麼?」
伊斯在騾子上努力保持著平衡,開口說道:「都尉適才嚴訓,真是醍醐灌頂。在下躬惕自省了一下,敝寺確實耽於經義,疏於自查。所以在下決定來為都尉分憂。若能有毫末之助,也算景寺不負朝廷知遇。」
他這一通話,張小敬聽懂了。波斯寺裡頭藏著一個突厥右殺、兩個守捉的刺客,這事真要揭發出去,只怕闔寺都要倒霉。伊斯為了景教在長安的存續,也只能厚著臉皮湊過來幫忙,好歹搏一個功過相抵。
張小敬在馬上瞇著獨眼,就是不說話。伊斯戰戰兢兢等著,喉結滾動,嚥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這番話能不能打動這位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