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這回連張小敬都無言以對了。
檀棋忍了很久,才忍住把這個自戀狂踢下騾子的衝動。伊斯也覺得說得不太合適,連忙改口道:
「與胡人交涉時,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定能有所助益。」
胡人多信三夷,景教算其中一大宗,伊斯這麼說,不算自誇。至於「波斯王子」云云,只當他自吹自擂。張小敬終於被打動了:「隨便你吧,不過我可不保證你的安全。」
伊斯大喜,趕緊抽打騾子,緊緊跟上隊伍。他出門追趕得太急,不及備馬,就隨手牽了頭騾子來。好在此時大街上人太多,騾子和馬的行進速度也差不多。伊斯不敢太靠近張小敬,便去和檀棋套近乎。檀棋心中惦記公子,懶得理他。伊斯只好一個人綴在後頭。
他們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擠過觀燈人潮來到了光祿坊。前方就是朱雀大街,再過去便是萬年縣城的轄區了。不過走到這裡,馬車實在是沒法往前走了。
此時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眾,摩肩接踵,不可勝計,黑壓壓的一片,密得連風都透不過去。
他們都在等著看拔燈。
拔燈不是燈,而是一隊隊在特製大車上載歌載舞的藝人。這些拔燈車由各地官府選拔,送入京城為上元燈會添彩。上燈之後,他們分別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入城,沿街徐行,各逞技藝,最後在四更也就是醜正時,集合於興慶宮前。獲得最多讚賞、表現最奪目的藝人,謂之「燈頂紅籌」。
在那裡,天子將恩准「燈頂紅籌」登上勤政務本樓,一起點燃長安城最大的燈樓,把節日氣氛推至最高潮——這就是拔燈的由來。
長安民眾除了觀燈之外,另外一大樂趣就是追逐這些拔燈車。車子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一些特別出色的藝者,每年都會有固定追隨者一路跟從。
現在朱雀大街中央,兩個極受歡迎的拔燈車隊正在鬥技,一邊是一個反彈琵琶的緋衣舞姬,一邊是個敲四面羯鼓的半裸大漢。兩人身邊皆有樂班隨奏。無數擁躉簇擁在周圍,高舉綢棒,汗水淋漓地齊聲吶喊。
張小敬一看這架勢,只怕半個時辰之內這裡的人群是不會散了,寬大的馬車肯定穿不過去。他和其他人商議了一下,決定讓那一干士兵押送馬車,從南邊繞路慢慢過去,他自己先行一步。單騎行穿越朱雀大道,比數騎外加一輛車可快多了。
本來張小敬讓檀棋跟著馬車走,可她眼睛一瞪:「你不是總說,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剛才非要我跟著,現在又要甩開?」她倔強地把馬頭一撥。
張小敬只得苦笑著答應。於是他跟檀棋兩人兩馬先走,其他人繞行。
至於那個跟在屁股後面的伊斯執事,張小敬的意思是不必理睬,愛跟著就跟,跟丟了活該。
計議既定,車伕把馬車掉頭,一路向南而去。張小敬和檀棋則從馬上下來,把韁繩在手腕上扣上幾圈。這兩匹馬沒有玳瑁抹額,不能在朱雀大道上奔馳。何況現在大道上人數太多,騎馬還不如牽馬走得快些。
於是兩人就這麼並肩牽著兩匹馬,努力地擠過重重人群。四周燭影綵燈,琴鼓喧囂,不時還有剪碎的春勝與花錢拋去半空,又徐徐落下,引起陣陣驚呼。整條大道上洋溢著脂粉味、臭汗味與幾千支蠟燭的香膩味,濃郁欲滴,熏得觀者陶陶然。
這兩人兩馬,默然前行,與興奮的人群顯得格格不入。在人群裡穿行的張小敬,收斂起了殺氣和凶氣,低調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有好幾次,興奮的遊人撞到他身上,才發現這裡還有個人。檀棋幾次側過臉去,想對張小敬說點什麼,可又不知該說什麼。
登徒子、死囚犯、凶神閻羅、不肯讓女人代死的君子、酷吏、幹員、遊俠……此前短短幾個時辰,檀棋已經見識到了張小敬的許多面孔,可她對這個人仍舊難以把握。如今這雜亂的人潮,反倒如潺潺溪水一般,洗褪了張小敬身上那些浮誇油彩,露出本來的質地。
檀棋的腦海裡,凝練出兩個字:寂寞。
張小敬的身影十分落寞。周圍越是熱鬧,這落寞感就越強。他穿行於這人間最繁華最旺盛的地方,卻彷彿與週遭分別置身於兩幅畫內,雖相距咫尺,卻永不相融。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公子距離這塵世更遠。
她這麼想著,頭也不知不覺垂下來,背手牽著韁繩,輕聲地哼起牧護歌來。歌聲縈縈繞繞,不離兩人身邊。聲音雖低,卻始終不曾被外面的喧騰淹沒。
這是岐山一帶鄉民祭神後飲福酒時的助興調子,雖近俚俗,卻自有一番真意。公子曾說,此歌韻律是上古傳下來,上可映月,下可通達初心,大雅若俗,今人不知罷了。
此時天上明月高懸中天,渾圓皎潔,散著清冷的光芒。檀棋相信,那月亮已生感應,只是不知能通達到哪些人的初心中去。
且唱且走,檀棋忽然發現,張小敬牽著韁繩前行,那粗大的手指卻輕叩著轡頭上的銅環,恰好與牧護歌節拍相合。他的動作很隱秘,似乎不好意思讓人發現。
檀棋輕輕一笑,也不說破,繼續哼著。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一唱一拍,就這麼穿過喧囂人群。張小敬的步態,似乎輕鬆了一些。
兩人足足花了半刻時間,才擠出人群。檀棋看到興道坊的坊牆時,如釋重負,忍不住歎道:「如果望樓還在就好了,至少能提前告訴我們,哪裡不堵。」
自從靖安司遭到襲擊後,整個望樓體系都停止了運作。其實絕大部分望樓還在運作,只是沒有大望樓居中協調,它們不過是些分散的望樓罷了,捏不成一體。
沒有了長安城消息的實時更新,這讓靖安司的人備感不便。
想到這裡,檀棋朝光德坊回眸望去,眼神裡又湧出濃濃的擔憂。她選了前去平康裡,她相信公子易地處之,也會這麼選,可憂慮這種情緒,可沒法控制。
張小敬忽然勒住了坐騎,轉頭對檀棋咧嘴笑道:「你提醒了我,我來給你變個戲法吧。」檀棋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個。
張小敬從馬匹旁邊的褡袋裡取出一張疊好的紫燈籠。他把燈籠重新拉撐起來,點亮,然後把一根折成三折的長竹竿重新展開,高高挑起燈籠。檀棋有點莫名其妙。這一套裝備,是靖安司的外勤人員在夜間與望樓通信用的,眼下大望樓已滅,用這個傳話還有什麼意義呢?
張小敬挑起紫燈籠,有規律地上下擺動,時而遮掩,時而放高。檀棋對這一套燈語不很熟悉,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張小敬卻把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讓她等著看。
過不多時,興道坊的望樓亮起了紫燈籠,閃過數次,似乎收到了張小敬的消息。隨即南邊的開化坊望樓,也亮起了紫燈籠,閃動頻次與興道坊類似。
張小敬繼續晃動著燈籠,遠處光祿坊、殖業坊也紛紛做出回應。過不多時,安仁、豐樂、務本、崇義……周圍遠近諸坊的望樓,都陸陸續續甦醒過來,紫燈明滅閃爍,很快連綴成一片,都呼應著張小敬的動作。那番景象,就好像天師禳星似的。
張小敬把挑著紫燈的竹竿,插在馬背後的扣帶上,這才對檀棋說道:「現在望樓體系恢復運作了。只不過它們的中心不是光德坊大望樓,而是我。」說到這裡,他蹺起左手大拇指,在自己胸口點了點。
「我現在,就是靖安司的中樞所在。」
檀棋瞪大了眼睛,這還真是比變戲法還神奇。為什麼他這麼容易就接管了望樓,成了級別最高的指揮者?
張小敬重新上馬,馬匹身子一顫,連帶著屁股後那高高挑起的紫燈抖了幾抖。
「別忘了,李司丞在申初授過我假節望樓的權限,這個命令可從來沒撤銷過。」
姚汝能遞過一杯水,聞染接過去淺淺喝了一口,覺得水中也滿是煙火之味。姚汝能歉然道:「抱歉,幾處水井都人滿為患,只能再等等了。」聞染苦笑道:「能活下來就好,又怎麼能挑揀呢?」
甘守誠走了以後,他們無處可去,只得繼續待在藥鋪子裡。外頭依舊忙亂,就連崔器的屍身,都來不及收殮,暫時還停在旁邊的門板上。
「我能不能回家?」聞染可憐巴巴地問。她從今天中午開始,就再沒碰到過好事,被人捉來運去,沒個消停時候,精神實在是疲憊不堪。姚汝能比了個道歉的手勢:「抱歉,不成,李司丞讓我把你關起來,還沒有釋放的命令。」他又怕聞染誤會,連忙又解釋道:「現在外面可不太平,還是待在這裡最安全。」
「因為這裡已經燒過了?」聞染反問。
「呃……」姚汝能毫無防備被噎了一下。聞染撲哧笑了一聲,忽然注意到,姚汝能肩頭的傷口只用塊破布潦草一裹,歪歪扭扭的,便招呼他坐下。她低頭從自己的裙擺下緣撕了一條布,重新細細給他包紮起來。
聞染的蔥白手指靈巧地擺弄著布條,姚汝能聞到陣陣幽香傳入鼻子,連忙把頭低下去。他心想,原來張都尉循著這樣的香氣,才找到這姑娘的。這香味初聞淡泊,卻彌久不散,以後用作公門追賊,倒是方便得緊。
唉,不知張都尉和檀棋姑娘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闕勒霍多查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