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張小敬把手弩擱在桌子上,略帶煩躁地等著。他對靖安司遇襲也極度擔憂,剛才那一拳與其說是嚇唬火師,不如說是發洩內心的焦慮。
這時檀棋悄悄扯了一下張小敬的袖子:「這個老頭,身上有蘇合香的味道,卻沒有樟腦味。」張小敬「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反應。檀棋有點起急,男人這方面怎麼如此遲鈍:「他說一天都待在書肆裡,那怎麼身上一點樟腦味都沒有,反而全是外頭的蘇合香?」
張小敬瞳孔陡縮,他「嘩啦」一聲推開身前案幾,兇猛地躍進書架。那燭台被掛在竹架旁的銅鉤旁,旁邊空無一人。
不,準確地說,還有一人。這裡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書架之間,咽喉被割開一道非常精細的口子,眼睛兀自圓睜。
張小敬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才是真正的火師。那個老頭,恐怕是神秘組織派來滅口的。他們給守捉郎下了刺殺委託,接洽者即是這個火師,殺了他,線索就會徹底斷絕。
誰知剛動完手,張小敬就拍門了。尋常殺手,刺完就走,不會去理睬外頭拍門。可這個傢伙機變之快,行事之大膽,讓人咂舌。他居然在極短時間內想到反過來冒充火師,套走了靖安司的調查進度。
這下子,連張小敬這種老江湖都被騙了。若非檀棋從香氣中聞出破綻,只怕他們還被蒙在鼓裡。
張小敬剛想通此節,尚未及轉身示警,忽然書肆裡傳來一聲響亮的男子慘叫聲,然後身旁那一排書架像牌九一樣,一個接一個相撞傾倒,把他和火師的屍體壓在了下面。張小敬先喊檀棋退出書肆,防止那傢伙反撲,然後雙臂一抬,把書架重新推回去。
幸虧這是竹架,上頭又都是書卷,不算太重。不過這麼一壓,火師咽喉上的傷口又噴出血來,沾到了張小敬的短衫之上。
張小敬站起身來,衝到書肆盡頭,發現後窗打開。他探出頭去,看到遠處屋頂上一個黑影在騰躍疾馳,那矯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邊又響起尖叫聲,這次是來自書肆正門外頭,是檀棋!
張小敬只得先放棄這邊,轉身朝門外飛跑而去。一出門,外頭已經亮起了七八盞燈籠,十來個鐵匠和車伕模樣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圍著檀棋。他們看到張小敬跑了出來,紛紛亮出砧錘和鐵棍。
「火師呢?」為首一人怒喝道。
這些人也是守捉郎,負責火點的護衛,平時隱藏在書肆左右的車馬行與鐵匠鋪,輕易不會現身。剛才聽見那一聲慘叫,他們這才出來。
張小敬臉色「唰」地變了。原來那一聲慘叫,並不是真正的慘叫,而是老頭故意學火師的聲音發出來的,為的是讓那些護衛聽見。這個老東西,心思之深沉,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短短的一次交鋒,設下了多少圈套。
現在被這些護衛一圍,張小敬根本沒辦法去追擊。幾個護衛推開張小敬衝進屋子,很快他們又退了出來,殺意騰騰。
他們剛才都聽到了那一聲重重的捶牆聲,顯然是來客與火師起了齟齬。很快傳來火師的慘叫,緊接著這人渾身是血地跑出來。現在屋子裡的火師屍體已經被發現,而且在屋內翻倒的几案旁邊,還撿到了屬於這個男人的手弩。
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個隊正模樣的人念著口號,把鐵匠錘掄起來。這裡有十幾個人,又已經把窄巷子堵死,張小敬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不是對手。
檀棋氣憤地開口道:「火師不是我們殺的。」護衛們冷笑著,根本不相信這虛弱的辯白。張小敬一舉銅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是由劉十七帶過來找火師問話的,我絕沒動手,兇手另有其人。」
隊正眉頭一皺,若是朝廷辦差的人,還真不好處置。他示意手下暫緩動手:「你說劉十七?他人呢?」
「應該馬上就到。」
隊正道:「好,就等他來,再來定你的生死。」他一下一下拋著手裡的鐵錘,肌肉上的青筋綻出,眼中的殺氣不減。
遠遠地,一個黑影幾下跳躍,便離開了平康坊的範圍。
聽到吉溫的宣佈,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為一尊石像。
綁架王韞秀?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
把這兩個罪名栽到張小敬頭上,姚汝能覺得荒唐無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推測。
在世人眼裡,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惡鬼。就像吉溫剛才說的,一個殺死上司的死囚犯,憑什麼不會犯第二次——別說吉溫,當初李泌剛提拔張小敬時,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見,認為這人一定別有所圖。
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張,強行拘押張小敬,根本沒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驍衛的文書裡,連名字都不敢提。但這一次對張小敬的公開指控,性質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將再無容身之處。
不行,我必須得跟吉司丞去說明白!
姚汝能推開身邊的同僚,衝到慈悲寺前。吉溫正在跟幾位倖存的主事講話,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顧禮節,強行打斷:「吉副端,您犯了一個錯誤!」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願地改成了稱呼。
「講。」吉溫這才讓他開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隨張都尉查案。他搜尋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衛,都是眾目睽睽的功勞,怎麼可能與之勾結?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吉溫捋了捋髯,溫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適才也有這個疑問。不過李司丞曾經說過,突厥狼衛只是枚棋子,背後另有推手。張小敬剪除突厥狼衛,恐怕也是他們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來,姚汝能一時竟無法反駁。吉溫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剛剛聽說,在昌明坊找到一個叫聞染的姑娘,還是你找到的,對嗎?」
「是。」
「我可是聽說,張小敬故意欺騙靖安司,假稱找到王韞秀的線索,讓李司丞調動大量資源去救。結果救出來的,卻是他的姘頭。」
這話說得很毒,隱藏著最險惡的猜測,可是大部分內容卻是事實。李泌對此確實相當不滿,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這和張小敬是內奸並沒有聯繫啊。
這時,旁邊那位讀官典的官員也插口道:「張小敬在萬年縣時,外號叫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這樣一位梟雄,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馭的。」
他這句話跟主題沒有關係,可聽在大部分人耳朵裡,卻成了張小敬人品最好的註腳,還把李泌給捎帶進去了。
姚汝能捏緊拳頭,想要出言反駁,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吉溫是得了中書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會非常積極地去證明,李泌是錯的,太子是錯的。所以無論如何辯駁,張小敬都得被打成奸細。姚汝能再看向吉溫,終於從那副溫潤君子的面孔裡,分辨出幾分陰險。
他的內心,滿是憤怒和絕望。長安城已被架上油鍋,這些人還在鍋裡頭琢磨著把唯一正在滅火之人幹掉!這他媽叫什麼事!
若換作從前,姚汝能熱血上頭,早就不顧一切開口抗爭,或者乾脆掛冠而去。可在這幾個時辰裡,他已見識過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齷齪,知道在長安城裡,光憑著道理和血氣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說,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線索,就著落在張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僕,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你們得盡快修好大望樓,恢復全城監控,這是第一要務。」
幾名主事都面露難色,其中一人道:「望樓體系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複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只能坐享其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