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那麼生擒呢?
元載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看張小敬的決絕氣勢,就知道絕不可能,要麼走,要麼死,不存在第三種可能。元載經過反覆盤算,發現只有把張小敬放走,風險才最小。
畢竟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只是遵照執行。
張小敬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士兵們舉起弓弩,手腕顫抖,等待著長官的命令。可命令卻遲遲不至,這讓他們的心理壓力變得更大。
張小敬又走近了十步,那猙獰的獨眼和溝壑縱橫的臉頰都能看清楚了,可元載還是毫無動靜。旅賁軍的士兵們又不能動,一動陣形就全亂了。張小敬又走近五步,這時元載終於咬著牙發話:「撤箭,讓路!」
士兵們正要扣動扳機,手指卻一哆嗦。什麼?撤箭?不是聽錯了吧?元載又一次喝道:「讓路!讓路!快讓開!」旅賁軍士兵到底訓練有素,雖有不解,但還是嚴格執行命令。
他們齊刷刷地放下弩機,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道。張小敬一怔,他做好了浴血廝殺的準備,可對方居然主動讓開,這是怎麼了?
張小敬迷惑不解,可腳步卻不停,一直走到元載身旁,方才站住。元載緊張到了極點,覺得自己被一條毒蛇盯住。他往後躲了躲,萬一對方暴起殺人,好歹還能有衛兵擋上一擋。
「我朋友們的賬以後再算,現在,給我一匹快馬。」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有點氣惱,你殺了我這麼多人,能活著離開就不錯了,居然還想討東西?可他接觸到張小敬的視線,縮了縮脖子,完全喪失了辯解的勇氣。
一匹快馬很快被牽來,張小敬跨上去,垂頭對元載道:「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盡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在那兒呢。」
說完他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從殖業坊到興慶宮之間,是此時長安城最堵的路段,沿途務本、平康、崇仁、東市都是燈火極盛之地。今年興慶宮前的太上玄元大燈樓高高矗立,比大雁塔還醒目,更讓人們的好奇心無可遏制。如果俯瞰長安的話,能看到興慶宮前的廣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池子,正在把整個城市的人流都吸引過來,有如萬川歸海。
為了緩解人流壓力,諸坊紛紛打開坊門和主要街道,允許遊人通行。但即使如此,交通狀況也不容樂觀。
尤其一過子時,大街上的熱度絲毫不退,反而越發高漲起來。鼓樂喧鬧之聲不絕於耳,香燭脂粉味瀰漫四周,滿街羅綺,珠翠耀光。這無所不在的刺激匯成一隻看不見的上元大手,吞噬著觀燈者們,把他們變成氣氛的一部分。這些人既興奮又迷亂,如同著了魔似的隨著人流盲目前行,跟著歌舞躍動,就連半空飛過一道繒彩,都會引起一陣驚呼。
張小敬的騎術高明,馬也是好馬,可在這種場合下毫無用處。即使從南邊繞行也不成,各地人流都在朝這邊流動,根本沒有暢通路段可行。張小敬向前衝了幾步,很快發現照這種堵法,恐怕一個時辰也挪不過去。
這一個時辰對張小敬——不,對於長安城來說,實在太奢侈了。
張小敬索性跳下馬去,用獨眼去搜尋,看是否還有其他方式能快速到達。可惜他失望了,從這裡到去興慶宮的大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別說騾子,就連老鼠都未必能鑽過去。他又把視線看向附近的坊牆。坊牆厚約二尺,上頭勉強可以走人。可惜如今連那上頭,都爬滿了人,或坐或站,像一排高高低低的脊獸。
張小敬掃了幾圈,實在找不到任何快速通行的辦法。徒步前行的話,至少也得半個時辰。這時一聲高亢清脆的女聲從遠處傳來,有如響鞭凌空,霎時竟蓋過了一切聲響。女聲剛落,千百人的喝彩鼓掌化為層層聲浪,洶湧而來,連街邊的燈輪燭光都抖了幾抖。
張小敬抬頭看去,發現兩個拔燈的車隊又在當街鬥技。一輛車上被改裝成了虎形,連轅馬都披著虎紋錦被,車中間凸起一圈,狀如猛虎拱背。三個大漢站在虎背上,各執一套軍中鐃鼓,一看就知道效仿的是《秦王破陣舞》。不過他們三個此時垂頭喪氣,顯然是敗了。
而他們對面的勝利者,是一輛鳳尾高車。車尾把千餘根五色禽鳥羽毛粘成扇形,擺成鳳凰尾翼之勢,望之如百鳥朝鳳。中間豎起一根高桿,桿纏彩綢,上有窄台。一位女歌者身著霓裳,立在上頭,絕世獨立。剛才那直震雲霄的曼妙歌聲,即出自她之口。
周圍無數民眾齊聲高喊:「許合子!許合子!」這是那歌者的名字,喝彩久久不息。拔燈鬥技,講究的是圍觀者呼聲最高者勝。這位許合子能憑歌喉引得萬眾齊呼,可見對方真是輸得一敗塗地。
許合子勝了這一陣,手執金雀團扇對著興慶宮一指,意即今晚要拔得頭燭。這提前的勝利宣言,讓民眾更加興奮不已。許合子一臉得色,從高台下來,鑽進車廂裡歇息。要等到與下一個拔燈者相遇,她才會登台迎戰。
馬車緩緩開動,許多擁躉簇擁在鳳尾車四周,喊著名字,隨車一起朝前開去。他們的信念非常堅定,要用自己的喝彩,助女神奪得上元第一的稱號。
其中最瘋狂的一個追隨者,看裝扮還是個貴家公子,此時帕頭歪戴,胸襟扯開,一臉迷醉地手扶車輦,正準備把隨身香囊扔過去。他忽然見一個獨眼漢子也擠過來,正要呵斥,卻不防那漢子狠狠給了他小腹一肘,貴公子痛得當時就趴在地上。
那漢子從他腰間隨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腳踏上他的背,輕輕一躍,跳進了鳳尾車裡。
鳳尾車的車廂是特製的,四周封閉不露縫隙,不必擔心有瘋狂擁躉衝進來。可這漢子對車廂看都不看,登登登幾步來到車前,用小刀頂在了車伕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張小敬壓著嗓子說。車伕嚇壞了,結結巴巴說這是許娘子的拔燈車,中途要有挑戰怎麼辦?鬥技的規矩,只要兩車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戰。勝者直行,敗者繞路。
張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複了一遍:「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
車伕不知這是為什麼,可刀刃貼身的威脅是真真切切的。他只得抖動韁繩,讓轅馬提速。周圍的擁躉紛紛加快腳步,呼喊著「許合子」之名,周圍民眾聞聽,紛紛主動讓路。
張小敬這個舉動看似瘋狂,也實在是沒辦法。路上太堵,唯一能順暢通行的,只有拔燈車。大家都要看其鬥技,沒人會擋在它前面,甚至狂熱的擁躉還會在前方清路。
他沒別的選擇,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劫持許合子的車。
隨著前方民眾紛紛散開,這輛鳳尾車的速度逐漸提了上去,那些擁躉有點追趕不及。它飛快地通過務本開化、平康崇仁兩個路口,對著東市而去。
這時在它的右側突然傳來一陣鼓聲,一輛西域風情濃郁的春壺車從東市和宣陽坊之間殺了出來,後頭還跟著一大拔擁躉。春壺車頂鼓聲咚咚,一個蛇腰胡姬爬上車頭,擺了個妖嬈姿勢——這是向鳳尾車發出鬥技挑戰。
就在所有民眾都滿懷期待一場驚世對決時,鳳尾車卻車頭一掉,衝著東市北側開去,對春壺車的挑戰視若無睹。
這可是個極大的侮辱。春壺車的擁躉們發出大聲的怒罵。這時鳳尾擁躉們才匆匆趕過來,見到自己的女神挨罵,立刻回罵起來,罵著罵著雙方動起手來,路口立成了戰場。
鳳尾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只要繞過東市,就是興慶宮了。這時車廂從裡面打開,一個婆子探出頭來。
原來車廂裡也聽到挑戰的鼓聲,可馬車卻一直沒停,照顧許合子的婆子便出來詢問怎麼回事。她看到車伕旁邊,多了一個凶神惡煞的獨眼龍,立刻嚇得大叫起來:「禍事了!禍事了!癡纏貨來了!」
每年上元燈會,都會有那麼幾個癡迷過甚的擁躉,做出出格的事:自戕發願的,持刀求歡的,日夜跟定的,竊取褻衣的,什麼都有,都喚作「癡纏貨」。這婆子一看張小敬強行上車,也把他當成一個癡纏貨。
張小敬回過頭,對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辦事,臨時徵調這輛車。」婆子一聽是官府的人,卻不肯甘休了:「許娘子可是投下千貫,你張嘴就徵調,耽誤了拔燈大事,誰賠?」
張小敬懶得跟她囉唆,一刀剁在婆子頭旁的車框上,連髮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邊。婆子嚇得倒退一步,咕咚一聲摔回車廂裡。藉著敞開的小門,張小敬看到一個圓臉女子端坐在裡面,手捧一碗潤喉梨羹,面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邊小架上。
「媽媽,若是軍爺徵調,聽他的便是。」許合子平靜地說,絲毫沒有驚怒。張小敬拱手道:「耽誤了姑娘拔燈,只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為之,恕罪則個。」
「比拔燈還大的事嗎?」許合子好奇道。她的聲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護嗓子。
「霄壤之別!」
許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個懶。」說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時的舉止恬淡安然,全然沒有在高台上那咄咄逼人的凌厲氣勢。
「姑娘不害怕嗎?」他瞇起獨眼。
「反正害怕也沒用不是?」
張小敬哈哈一笑,覺得胸中煩悶減輕了少許。他沖許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車伕旁邊。
此時車子已經駛近興慶宮的廣場。現在距離拔燈尚有一段時間,各處入口仍在龍武軍的封閉中。不少民眾早早聚在這裡排隊,等候進場。那太上玄元大燈樓,就在不遠處高高矗立,裡面隱隱透著燭光,還有不少人影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