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第八團,九死無悔!」
蕭規嚷道,飛快地射出最後一箭,對面一個突厥兵滾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擁入城中,大概有三十個,知道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
聞無忌和張小敬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兩人迅速搬開一塊石板,露出一個通向碉樓的洞。在那個洞的下面,壓著一個碩大的木桶。
蕭規把大弓卡嚓一聲撅斷,然後縱身跳了下去。那木桶裡裝的是最後一點猛火雷,是他們為最後一刻特別準備的,整個第八團只有蕭規會擺弄這危險的玩意。
「三十個彈指!」
蕭規冷靜地說,這是引爆一個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時間。聞無忌和張小敬點點頭,回身拿起盾和刀,他們沒有計算到底能撐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開始像螞蟻一樣攀爬碉樓。樓下的傷員紛紛用最後的力氣爬起來,希望遲滯敵人哪怕一個彈指的時間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殺死,甩開,然後繼續攀爬。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個礙眼的大唐龍旗。
可惜在他們和龍旗之間,還有兩個人影。
張小敬已經沒什麼體力了,全憑著一口氣在支撐。他的神情開始恍惚,手臂動作也僵硬起來。一陣破風的聲音傳來,張小敬的反應卻慢了一拍,沒有立刻判斷出襲來的方向。
「小心!」旁邊的聞無忌大喊一聲,一腳把他踢開,才使他避開了這必殺的一箭。就在同時,一個突厥兵已經爬上了碉樓,氣勢洶洶地用鋒利的寬刃馬刀斬去,刀切開皮肉,切開骨頭,一下子砍斷了聞無忌的右腿。
聞無忌慘呼一聲,用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頂去,兩個人就這樣摔下樓去。張小敬大驚,疾步探頭去看,看到兩個人緊抱著跌在碎石堆上,一動不動,不知是誰的腦漿流出來,染黃了一片石面。
張小敬只覺腦海裡「騰」的一聲,一股赤紅色的熱流湧遍全身。他低吼一聲,丟掉小盾,只留著一把刀在手裡,瞳孔裡儘是血色,動作勢如瘋魔。剛爬上樓的三個士兵,被這突然的爆發嚇到了,被張小敬一刀一個砍中脖頸。三團血瀑從無頭的軀幹噴出來,噴濺了張小敬一身。
「快了,還有十五個彈指。」蕭規在洞裡喊道,手裡動作不停。
可是張小敬手裡的刀徹底崩了,剛才的短暫爆發產生了嚴重的後遺症。現在他油盡燈枯,只能靠著龍旗的旗桿,喘息著癱坐等死。幾個突厥兵再度爬上來,呈一個扇形朝他撲來。
就在這時,一抹漆黑的石脂從洞內飛過,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隨即蕭規飛快地跳出洞口,把點著的艾絨往他們身上一丟,這些人頓時發出尖厲的慘叫,化為幾個人形火炬從樓頂跌下去。
蕭規跌跌撞撞跑到張小敬身邊,也往旗桿旁一靠。他歪歪頭,看到樓下幾十個突厥兵紛紛爬上來,笑了。
「還有七個彈指。這麼多人陪著,夠本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片腐爛的薄荷葉,要往嘴裡放,可手指突然劇烈痙攣起來,根本夾不住。張小敬勉強抬起手臂,幫他一下塞進嘴裡:
「你哪裡找到的?」張小敬問。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說了,你個王八蛋壓根本沒仔細找。」蕭規罵道,咀嚼了幾下,呸地吐了出來,「一股子臭油味!」
張小敬閉上雙眼:「可惜了。咱們第八團,到底沒法在長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們都在……喂,幫幫我。」
蕭規開弓次數太多,手臂已經疼得抬不了了。張小敬把他的右臂彎起來,搭在左肩上。蕭規攥緊拳頭,輕輕敲了肩膀一下,咧開嘴笑了:「九死無悔。」
「九死無悔。」張小敬也同樣行禮。
在他們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燒著。突厥人還在繼續朝碉樓上爬。兩個人背靠著背,安靜地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
突然,蕭規的耳朵動了一下。他眉頭一皺,猛然直起身子來。張小敬沒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蕭規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邊望去。
在遠處,似乎揚起了一陣沙塵暴。蕭規突然叫道:「是蓋都護,是蓋都護!」他眼神極好,能看到沙塵中,有一面高高飄揚的大纛若隱若現。整個西域,沒人不認識這面旗幟。
安西都護府的主力終於趕到了!
蕭規過於興奮,全然忘了如今的處境。張小敬大喊一聲:「小心!」擋在蕭規面前。一個攀上樓頂的突厥士兵惡狠狠地用長刀劈下來,正正劈中張小敬的左眼,登時鮮血迸流,眼球幾乎被切成了兩半。
張小敬滿臉鮮血,狀如鬼魅。他也不捂那傷口,只是死死纏住那突厥士兵,高呼著讓蕭規快走。既然蓋嘉運已經趕到,就還有最後一線生機。兩個人裡,至少能活一個。
蕭規看了一眼洞口,距離猛火雷爆炸還有四個彈指不到的時間。他卡嚓一下撅斷龍旗的旗桿,握住半截桿子,像長矛一樣捅進突厥士兵的身體,隨即他拽住張小敬的腰帶,扯下龍旗裹住兩人身子,義無反顧地朝角樓外側的無盡大漠跳去。
這兩個唐軍士兵在半空畫過一條弧線,龍旗的一角迎風飄起,幾乎就在同時,角樓裡的猛火雷終於徹底甦醒。
這是蕭規親手調配的猛火雷,絕不會有啞火之虞。熾熱的光與熱力一瞬間爆裂開來,連天上的烈日都為之失色。整個角樓在爆炸聲中轟然崩塌,在巨大的煙塵之中,無數碎磚石塊裹挾著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氣全數吞噬。
強烈的衝擊波,把半空中的蕭規和張小敬兩人又推遠了一點。他們的身體,重重跌落在鬆軟的黃沙之上。隨後那面殘破不堪的龍旗,方才飄然落地……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子正。
長安,興慶宮地下。
「蕭規?!」
張小敬從喉嚨裡滾出一聲沉沉的低吼,弩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萬萬沒想到,一直苦苦追尋的龍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這個意外的變故,讓他不知所措。
「咱們第八團,總算是在長安相見了,卻未曾想過是如此重逢。」化名為龍波的蕭規躺倒在地,任憑弩機頂住太陽穴,表情卻露出舊友重逢的欣慰。
張小敬沒有收回弩機,反而頂得更緊了一些:「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
「為什麼不會是我?」蕭規反問。
張小敬的嘴唇微微發顫,心亂如麻。他知道,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是一箭把這個窮凶極惡的罪犯射死,然後去阻止大燈樓上的陰謀,可手指卻沒辦法扣動懸刀——這可是當年彼此能把後背托付出去的戰友啊!
張小敬不太明白,當年那個死守龍旗的蕭規,為什麼會變成殘暴的龍波?他要毀滅的東西,不正是從前所極力保護的嗎?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這是張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那一日,蓋嘉運的大軍趕到了烽燧堡,擊潰了圍攻的突騎施軍隊。事後清理戰場,他們發現張小敬和蕭規摔斷了幾根肋骨,但氣息尚存,而且還在石頭縫裡發現奄奄一息的聞無忌。他從角樓掉下去的時候,被突厥兵墊了一下,隨後滾落到石塊的夾隙裡去,奇跡般地躲過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襲擊。
僅存的三個第八團成員先被送回了撥換城,然後又轉送安西都護府的治所龜茲進行治療。軍方對他們的奮戰很滿意,大加褒獎和賞賜。
聞無忌沒了一條腿,沒辦法留在軍中,便把賞賜折成了一卷長安戶籍,算是圓了一份心願;張小敬擔心聞無忌沒人照顧,利用自己授勳飛騎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銓選的差事,也去了長安。至於蕭規,他並沒接受張小敬和聞無忌的邀請,而是解甲前往廣武。從此以後,張小敬和聞無忌再沒聽過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