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這一撞讓張小敬眼冒金星,幾乎失去神智。幸虧他的四肢本能地伸前、彎曲,像猴子一樣死死地抱住了大竹竿邊緣,總算沒有掉下去。旋臂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顫了幾顫,繼續向上面抬升。
此時太上玄元樓將近三分之一的燈輪已次第亮起,個個光耀非常。大唐百姓最喜歡看這些神仙之景,一點不吝惜自己的歡呼與喝彩。每一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些榮耀精緻的人間奇觀上,根本不會注意到在黑漆漆的旋臂附近,一個試圖拯救他們的人正在向天際攀升。
過了一小會兒,張小敬的視力稍微恢復了一點。他口中發出粗重的呼吸聲,肌肉疼得厲害,卻不敢稍有鬆懈。整個人懸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抓著浮木一樣。一陣凜冽的風吹過來,把他已經鬆掉的髮髻吹散。
他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眼前的燈樓外壁在緩慢下降,再往上大約十尺的距離,有一個凸出如鶻鷹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標。
只要再等十五個彈指左右的時間,旋臂就能夠轉到鶻喙孔旁邊,就是躍回燈樓的最佳時機。可這時張小敬卻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現在這個姿態,只能確保不會被甩下旋臂,卻很難讓他取得足夠的借力在半空躍起。
張小敬緊貼著竹竿挪動身子,逐漸放鬆兩腳,把壓力都集中在緊抱的雙手去,中間有數次差點就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調整成雙手垂吊的姿態,開始像擺動的秤砣一樣大幅擺動。
當鶻喙和他之間的距離終於達到最短,張小敬猛然鬆開雙手,整個人脫離旋臂,飛向燈樓。只聽「噗」的一聲,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一個洞,直直跌進燈樓內。張小敬當機立斷,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鶻喙,把整個身子死死吊住,才沒跌下去。
這個鶻喙的聯絡通道並未損毀,張小敬雙腳踢蹬了幾次,夠到邊緣,然後把整個身子翻了上去。一上去,張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時間緊迫,可是整個人確實已經到了極限。這一串動作下來,耗時不長,可幾乎耗盡了張小敬的體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為剛才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痙攣的徵兆。
他抬起頭,數了數,燈屋已經亮到了第十間。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已經掌握了大燈樓燃燭的節奏,他們會在每一個燈屋亮相時大聲歡呼,然後音調逐漸低沉,直到另外一個燈屋亮起。勤政務本樓裡恐怕已經空了,所有的宴會人員都擁到了外側高欄,近距離觀賞著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只要第十五個燈屋亮起之前爬起來,就還來得及,來得及……」張小敬對自己解釋道。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必須要休息一下。可一停下來,身子便一動都不想動。
張小敬抽出刀來,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劇烈的疼痛像燒紅的鐵錐,把他身體裡最後的凶性給逼了出來。他一咬牙,強行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上頭走去。
這裡距離天樞層已經很近了。張小敬一抬頭,已能看到頭頂那一片正在緩慢轉動的木板。
天樞層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核心,它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在天樞周圍嵌套著一輪寬闊無比的環形黃褐色木板,它太寬闊了,隔斷了整個燈樓內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一直轉動。
張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著通向上層的樓梯走去。他把腳步放輕,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響動。可當他一踏上台階,一道寒光突如其來。幸虧張小敬早有準備,把一塊丟棄在附近的木牌當盾牌,伸在前頭。
寒光一掃,那木牌登時被劈成了兩半,而張小敬則趁機躍入天樞層,橫刀一斬。守在樓梯口的魚腸因為只有單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一個後翻滾,避開了張小敬的鋒芒。
不過詭異的是,魚腸並沒有發起反擊,反而後退數步,露出欣慰而殘忍的神情:「你沒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你很久。」沙啞的聲音伴隨著天樞間隆隆的噪聲。
張小敬也沒有急忙上前,他想多爭取點時間恢復些體力。於是兩人三目相對,彼此相距數十步,陷入沉默的對峙。兩個人腳下踩著的地板一直在徐徐轉動,讓他們的背景似走馬燈般變化,光線時明時暗,兩張面孔的神情變得頗為微妙。
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魚腸身後有一處方形木台,外表塗著黑漆,上頭有兩根醒目的長柄,一根靛藍,一根赤紅。那應該就是控制天樞起爆的機樞所在。蕭規計劃的最後一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魚腸才留到最後。只要把它毀了,這一場陰謀就算是失敗了。
「為什麼你沒去向蕭規告發?」張小敬問。
「沒有用,那個傢伙一定不會殺你。還是我親自動手更放心。」魚腸舔了舔嘴唇,目光裡殺意盎然。
「所以你沒有告發我,卻殺了毛順?」
「沒錯。毛順一死、麒麟臂一丟,你若想解決這件事,別無選擇,只能上樓來找我。這樣一來,我可以安心地在燈樓裡操作機關,順便等你上來送死,兩件事我都不必耽誤。」
張小敬皺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蕭規原本也打算讓你死?」
他本以為這句話會讓魚腸震驚憤怒,進而放棄炸燈樓,可魚腸卻認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應過為他做十件事,這是最後一件,不會因為他要殺我就半途而廢。」
張小敬沒想到魚腸是個這麼尊重承諾的人。魚腸伸出手來,像野獸一般盯著他,準備要動手。張小敬試圖勸誘道:「你先把機關停下來,我答應出去跟你決鬥。」
「不,這裡就很完美!」
話音剛落,魚腸就如鬼魅般衝了過來。他的速度極快,張小敬無法躲閃,只能揮動障刀,與他正面相抗。天樞間叮叮噹噹,傳來十數聲金屬相格的脆聲。
魚腸的攻擊方式以快為主,講究出其不意。所以當張小敬沉下心來,全力御守,魚腸一時間也難以找到什麼破綻。魚腸攻了數次,一見沒什麼效果,忽然退開,利用身法上的優勢飄到天樞層附近的燈架上去。
這一帶的竹支架交錯縱橫,比莽莽山林還要密集。魚腸在其中穿來躍去,張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蹤跡,左右看顧,不知這個危險的殺手將會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
張小敬的臨陣經驗很豐富,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絕不能被對手掌握節奏。他想了想,忽然向後疾退數步,背靠在燈樓的內壁上,雙足蹬住兩個竹節凸起。
整個天樞層除了天樞本身以外,地板一直保持著緩慢旋轉。張小敬背靠燈樓內壁,雙足懸空,一可以保證不會後背遇敵;二來讓身子不隨地板轉動,這樣只消等上片刻,那個操控機樞的木台便會自行轉到面前。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殺死魚腸,而是毀掉機樞木台。採取如此站位,張小敬便可以佔據主動,以不變應萬變。魚腸要麼跟他正面對決,要麼眼睜睜看著機樞木台轉到他面前,然後被毀掉。
果然,張小敬這麼一站,魚腸便看明白了形勢,意識到自己不得不現身。他幾下跳縱,突然從竹架上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惡狠狠地撲下來。張小敬背靠樓壁,很容易便判明襲來的方位,揮起障刀,噹的一聲脆響,又一次擋住了偷襲。
魚腸慣於奇襲,一擊不得手,便會習慣性地立刻退去。張小敬卻把長刀一絞,纏住了對手,生生將其拖入了纏戰的節奏。兩人情況各有優劣,張小敬吃虧在體力耗盡,力道不夠;而魚腸一條胳膊負傷,一時間竟打了個旗鼓相當。
「你還能撐多久?」魚腸邊打邊說。
「彼此彼此。」張小敬咧開嘴。
此時頭頂的燈屋,已經有十五間亮起,只剩九間還未轉到天頂燃燭。如果魚腸被一直拖在這裡,就沒人能扳動機關,讓這二十四間燈屋的麒麟臂爆發。
所以這兩個人,誰都拖延不得。
眼看那木台即將轉過來,魚腸手裡的攻擊加快了速度,試圖壓制住張小敬。張小敬不甘示弱,也同樣予以反擊。在暴風驟雨般的攻勢間隙,魚腸另外一側殘手突然抖了抖袖子,數滴綠色的綠礬油飛出袖口,朝著張小敬灑去。
誰知張小敬早就防著這一招,長刀一橫,手腕順勢半轉。障刀的寬闊刀背狠狠抽中飛過來的綠液,把它們反抽了回去。其中有一滴綠液正好點中了魚腸的左肩,在布面上發出輕輕的絲聲。
魚腸肩頭一陣劇痛,不由得眉頭一動。他作為一名暗影裡的殺手,這種與人正面纏戰的情況少之又少,很不習慣。對面的這個傢伙,就好似一塊蘸了白芨汁液的糯米漿子,刀法未必有多精妙,可就是死纏不退,韌勁十足。
魚腸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他偏過頭去,看到木台已經快接近這裡,索性擺出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勢,朝張小敬衝過去。
張小敬一見他這般做派,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眼便看穿,魚腸這是在詐唬人。一個殺手,豈有與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這種情形,無懼生死者才能獲勝。
張小敬雙足穩穩踏中,又是一刀揮出。魚腸一看對方不為所動,只得中途撤力,迅速飄遠。那一個木台,已然距離張小敬不足三尺,台上那兩根木製長柄清晰可見,一側靛青,一側赤紅。
「你知道毀哪一邊嗎?」魚腸的聲音惡意地從上空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