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過不多時,燈樓的上半截結構,發出一聲被壓迫到極限的悲鳴,從變形的底座完全脫離,斜斜地朝興慶宮內倒來。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就這樣從高處呼嘯著傾倒下來,與泰山壓頂相比不遑多讓。
它正對著的位置,正是勤政務本樓。那寬大的翹簷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著它建成以來最大的挑戰。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對決,凡人只能觀望,卻絕不可能挽大廈於將傾。
燈樓上半截毫不遲疑地砸在了勤政務本樓的直脊之上,發出巨大的碰撞聲,一時間木屑飛濺,烏瓦崩塌。燈樓畢竟是竹木製成,又被大火燒得酥軟,與磚石構造的建築相撞的一瞬間,登時潰散。而勤政務本樓的主體,依然挺立——不過燈樓並沒有徹底失敗,它的碎片殘骸伴隨著無數火苗,四散而飛,落上樑柱,散入屋椽,濺進每一處瓦當的間隙中。
如果不加以撲救的話,恐怕勤政務本樓很快也將淪為祝融的地獄。
「動手!」
蕭規把柳枝一拋,邁出空地,眼中凶光畢露。雖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但這麼一炸一砸,勤政務本樓裡恐怕也已亂成一團。龍武軍恐怕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麼,這是興慶宮防禦最虛弱的時候。
他舉起手,伸出食指朝那邊一點,再攥緊拳頭。身後的士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端平弩機,緊緊跟隨其後。
蚍蜉最後也是最凶悍的攻擊,開始。
即便隔著高高的樂游原,東宮藥圃裡也能聽到興慶宮那邊傳來的巨響。李泌面色蒼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
這個聲音,意味著張小敬終於還是失敗了,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恐怕已經被闕勒霍多所吞噬,樓中之人的下場不問可知。如果陳玄禮沒有及時把天子撤走的話,接下來會引發的一系列可怕後果,讓李泌的腦子幾乎迸出血來。
四望車的帷幕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略帶驚慌的面孔。他朝著爆炸聲的那邊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極其無禮地喊道。
「長源?」李亨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驚喜。他從車上噌地跳下來,一下子抱住李泌,興奮地喊道:「你果然還活著!!!」
李泌對太子的這個反應,十分意外。他原來預期李亨見到自己的反應,要麼是愧疚,要麼是冷漠,要麼是計謀得逞的得意,可實在沒料到居然會是這麼種反應。憑著兩人這麼多年的交情,他能感覺得到,太子的喜悅是發自真心,沒有半點矯飾。
這可不像一個剛剛縱容賊人炸死自己父親的儲君,所應該有的情緒。要知道,理論上他現在已經是天子了。
李泌推開李亨,後退一步,單腿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李亨滿臉笑容地伸出雙手要去攙他,李泌卻倔強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太子何以匆匆離宴?」李泌仰起頭,質問道。
李亨聽到這個問題,一臉迷惑:「當然是來找長源你啊!」
「嗯?」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李泌眉頭緊皺,死死瞪著李亨。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麼意見,就會是這樣的表情。他變得侷促不安,只好開口解釋。
此前檀棋告訴李亨,說靖安司被襲、李泌被擄走,這讓他在春宴上坐立不安。後來檀棋還把這事鬧到了天子面前,害他被父皇訓斥了一通。沒過多久,他接到一封密信,這信不是人送來的,而是在一曲《霓裳羽衣舞》後,不知被誰壓在琉璃盞下。
信裡說,他們是蚍蜉,現在掌握著李泌的性命,如果太子不信的話,可以憑欄一望。
聽到這裡,李泌恍然大悟,當初蕭規為何把他押到燈屋裡站了一陣,居然是給太子看的。他記得當時兩側的燈屋都點亮,原來不是為了測試,而是為了方便太子分辨他的容貌。
「那麼然後呢?」
「我確認你落到他們手裡以後,就再沒心思還待在宴會現場了,一心想去救你。可我又投鼠忌器,生怕追得太狠,讓你遭到毒手。這時候,第二封信又憑空出現了。」李亨講道,「信裡說,讓我必須前往東宮藥圃,不得耽擱。在那裡會有指示我要做的事,換回你的性命。還警告我,如果告訴別人,你就死定了。」
「就是說,殿下是為了臣的性命,而不是其他原因,才匆匆離開春宴嗎?」
「當然了!」李亨毫不猶豫地回答,「長源你可是要丟掉性命啊,春宴根本不重要。父皇要如何責怪,都無所謂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偽,而且從語氣裡能聽出,他甚至還不知道剛才那聲響動意味著什麼。
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這個童年玩伴,畢竟不是那種狠辣無情的人。可是更多的疑問相繼湧現,若李亨所言不虛,那麼蕭規這麼做,到底圖什麼?費盡周折綁架李泌,就為了把李亨從勤政務本樓調開?而且從李亨的描述來看,至少有一個蚍蜉的內奸混入了勤政務本樓,他或她又是誰?
蚍蜉們是不是還有後續的陰謀?
李泌剛剛鬆弛下來的心情,再一次絞緊。李亨盯著李泌,見他臉上陰晴不定,追問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李泌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該怎麼說?燈樓爆炸,勤政務本樓被毀,你的父皇已經被炸死了,你現在是大唐天子?
事情已經演變到了最壞的局勢,現在全城都成了亂攤子,凶險無比。在搞清楚情況前,李泌可不敢貿然下結論。這位太子性子太軟,又容易情緒化,聽到這個驚天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根本無法預測。
當此非常之時,踏錯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
面對這前所未有的災難,有人也許會號啕大哭,或六神無主,但李泌不會。既然闕勒霍多已然發生,無論如何後悔震驚,也無法逆轉時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李泌努力把驚慌與憤怒從腦海中驅走,讓自己冷靜下來。
「信還在嗎?」
「在。」李亨把兩封信交過去,李泌拿過來簡單地看了一下,是蠅頭小楷,任何一個小吏都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李泌把信揣到懷裡,對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東宮藥圃做什麼事?」
李亨搖搖頭:「還不知道,我剛到這裡,你就來了——哎,不過既然長源你已經脫離危險,我豈不是就不用受脅迫,為他們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們從來就沒指望讓太子你做事。」
「啊?」
「把殿下調出勤政務本樓,就是他們的最大目的。」李泌說到這裡,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麼,隨後急促問道,「除了殿下之外,還有誰離開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搖了搖頭。春宴現場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離去,根本無暇去清點到底誰已缺席。李泌失望地皺了皺眉頭,冷冽的目光朝樂游原望去,試圖穿過那一片丘陵,看透另外一側的興慶宮。
這時四望車的馬車伕怯怯地探出頭來:「卑……卑職大概知道。」李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沒資格參加,你憑什麼知道?」李泌卻把李亨攔住:「說來聽聽?」馬車伕抄著手,畏畏縮縮:「卑職也只是猜測,猜測。」
「但說無妨,太子不會怪罪。」李泌道。馬車伕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聲,算是認可李泌的說法。馬車伕這才結結巴巴說起來。
興慶宮內不得騎乘或車乘,所以參加宴會的人到了金明門,都步行進入。他們所乘的牛馬輿乘,都停放在離興慶宮不遠的一處空地駐場。整個宴會期間,車伕都會在此待命。
四望車地位殊高,有專門的區域停放,附近都是諸王、勳階三品以上的車馬,密密麻麻停成一片。在寅初前後,馬車伕接到了太子即將離開的命令,趕緊套車要走。他記得在通道前擋著一輛華貴的七香車,必須得讓它挪開,才能出去。他一抬頭,不知何時那輛車已經不見了,他還挺高興,因為省下了一番折騰。
「那輛七香車是誰家的?」李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