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李司丞,李司丞在哪裡?」張小敬嘶聲乾啞。
檀棋一愣,她沒料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張小敬又問了一句,她連忙回答道:「我此前已從望樓得知,公子幸運生還,重掌靖安司。不過現在哪裡,可就不……」
張小敬吼道:「快去問清楚!再給我弄一匹馬!」
他的獨眼裡閃動著極度的焦慮,檀棋不敢耽擱,急忙轉身跑去靖安坊的望樓。
死裡逃生的岑參抱著聞染走過來,他目睹了一個人從窮凶極惡的欽犯變成英雄的全過程,心潮澎湃,覺得這時候如果誰送來一套筆墨,就再完美不過了。可惜張小敬對他不理不睬,而是煩躁地轉動脖頸,朝四周看去。
蕭規臨終的話語,始終在張小敬的心中熊熊燒灼,讓他心神不寧,根本無心關注其他任何事情。
這時元載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滿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兇已除,張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一覺了。」
「真兇另有其人!」張小敬毫不客氣地說道。
元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個死囚犯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花了那麼大力氣幫你洗白,還找了一個完美的幕後黑手,你現在說另有其人?
元載看看那邊,陳玄禮在指揮士兵搜查移香閣,永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暗自鬆了一口氣,揪住張小敬的衣襟低聲吼道:「你這個笨蛋!不要節外生枝了!」
話音未落,忽然傳來一聲啪的脆響。
元載摀住腫痛的臉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傢伙居然動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自己可是剛剛把他給救出來啊!
「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正要發怒,卻看到張小敬的獨眼裡陡然射出鋒芒。元載頓覺胯下一熱,那一股深植心中的懼意,到現在也沒辦法消除。元載悻悻後退了幾步,離那個煞星遠一點,揉著臉心想別讓這副窘態被王韞秀看到。
這時檀棋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平康坊傳來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昇平坊東宮藥圃!」她的手裡,還牽著一匹黃褐色的高頭駿馬。
沒人知道李泌要去哪裡,只有劉駱谷猜測大概和最後提及的地名有關。這個猜想,很快便反饋給所有的望樓。現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內,路街之上空無一人。望樓輕而易舉,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身影。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張小敬強拖起疲憊的身體,咬牙翻身上馬。檀棋也想跟去,可還未開口,張小敬已經一夾馬肚子,飛馳而去,連一句話也未留下。
檀棋憂心忡忡地朝遠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隨時都會跌下馬來。
從平康坊到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從靖安坊到昇平坊,只需東向兩坊。
李泌先行一步,但張小敬距離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蕩蕩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拚命奔馳,一個向南,一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後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會到了一起。
兩聲駿馬的長聲嘶鳴響起,兩位騎士同時拉住了韁繩,平視對方。
「張小敬?」
「李司丞。」
兩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眼神裡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一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後,兩個人只見過一次,且根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並不知道對方具體經歷了什麼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夥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後一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就快要從內裡燃燒起來。
一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動韁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並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乾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佻,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一句話,一句會讓長安城變亂的話。」
「是什麼?」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著東方望去。此時艷陽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陽光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麼華麗的燈輪都變得如同螢火一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著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一座拱隆於長安正東的樂游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於樂游原南麓的昇平坊內。春日已至,原上鬱鬱蔥蔥,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樹,在陽光照拂之下顯露出勃勃綠色。
「只消再來一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游原便可綠柳成蔭了。」張小敬感歎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歎了口氣,緩緩吟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身為長安的不良帥,在這一個詩人雲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一吟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這怎麼可能?
張小敬一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為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望長安大亂的毒計。可當他一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並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麼沒想到,這和東宮根本沒什麼關係,明明就是為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韁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於昇平坊,裡面種植的藥草優先供給東宮一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後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裡關係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麼?他憑什麼?」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一次阻撓,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裡,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