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他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回到人群中,這一次直接落在我身上。
「……完全免費。」
他讓她坐在椅子上,繼續喋喋不休,但卻有點兒遲疑,彷彿亂了頭緒。他的助理用白絲綢眼罩蒙住那女郎的眼睛時,他一直注視著我。即使他分心了,觀眾也注意不到;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即將在巨幅美女的腳下拍照,還是蒙著眼睛的,這都很吸引人。吸引人的還有,現場的這個女生露著美腿,背景上那個女生秀著乳溝。
「誰會想要……」漂亮女生剛開始,雅各布斯立刻把麥克風湊到她嘴邊,好讓所有人聽到她的問題,「……我遮著眼罩拍的照片?」
「你其餘部位可沒遮住哦,親愛的!」有人喊,人群善意地歡呼。椅子上的姑娘把兩膝並緊,臉上還掛著點兒微笑。是那種「我是開得起玩笑的人」那種微笑。
「親愛的,你一定會感到驚奇。」雅各布斯說。然後他轉身向人群說道:「電流!雖然我們覺得它隨處可見,但它卻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自然奇觀!相比之下,吉薩金字塔只是一個蟻丘!電是我們現代文明的基礎!有人聲稱自己明白,但是女士們先生們,沒人理解『奧秘電流』,那把整個宇宙結為和諧的整體的力量。我能否理解?不,我不懂,至少不全懂!而我卻知道它有摧毀的力量、治癒的力量和創造魔力之美的力量!小姐,你叫什麼名字?」
「凱茜·莫爾斯。」
「凱茜,有句老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今夜,你和我,以及現場每一個人都將見證這句話的真相。當你離開的時候,你會拿到一幅畫像,一幅可以向子孫後代展示的畫像。你的子孫後代可以向他們的子孫後代展示這張畫像!如果那些尚未出生的子孫不為這張照片驚歎,我的名字就不叫丹·雅各布斯。」
你本來就不叫這個,我心想。
我左搖右晃,彷彿跟著汽笛風琴聲和我的耳鳴聲在起舞。我想停下來,卻無能為力。我的雙腿感覺異樣沉重,彷彿骨頭正一寸一寸被抽出來。
你是查爾斯,不是丹——你以為我不認得那個挽救了我哥哥的嗓音的人嗎?
「現在,女士們,先生們,請把眼睛遮住!」
助理用誇張的舞台動作摀住自己的雙眼。雅各布斯轉身,把相機後面的黑色布罩扯下來,然後人到了布後面。「閉上你的眼睛,凱茜!」他叫道,「即使蒙上眼睛,強大的電脈衝仍然會令人眼花繚亂!我數到三!一……二……三!」
我又一次感到空氣異常躁動,並不是我一個人,人群後退了一或兩步,然後是猛地一下卡嗒聲,好像有人用他的手指在我耳邊打了個響指,世界被一束藍色的光點亮了。
啊啊啊……群眾大叫。等他們雙眼恢復過來,看清背景畫像發生的變化,他們又啊啊直叫!
晚禮服沒有變,還是一樣的低胸閃著銀色亮片。誘人胸部的曲線沒變,那複雜的髮型也一樣。不過乳房變小了,頭髮也成了金黃而非黑色,臉也變了。是凱茜·莫爾斯站在舞池裡。我眨一下眼,那漂亮的俄克拉何馬女郎就不見了,又成了16歲的阿斯特麗德,我日日的愛慕與夜夜的渴望。
人群發出一陣低聲驚呼,我突然有一個既瘋狂又可信的念頭:他們都看見了過去的人,那些人要麼已經與世長辭,要麼已被逝水年華改變。
然後畫像就變成了凱茜·莫爾斯,但足夠讓人震驚:她有20英尺高,穿著她現實生活中絕對買不起的昂貴禮服,戴著鑽石耳環,雖然椅子上的凱茜口紅是粉紅色的,但巨幅幕布上的凱茜唇彩卻是艷紅色的。
而且沒戴眼罩。
還是老牧師雅各布斯,人是同一個人,不過耍的把戲比以前的電動耶穌穿過太平湖,或是布腰帶裡藏馬達什麼的要酷炫多了。
他從黑色布罩下面出來,把布掀回去,從相機後面取出膠片。他向觀眾展示,觀眾又是一通驚歎。雅各布斯鞠了個躬,轉身面向凱茜,她一臉迷惑。他把片子交到她手裡,說:「凱茜,你可以摘下眼罩了,現在安全了。」
她取下眼罩,看到片子:一個俄克拉何馬女孩搖身一變成了法國的社交名媛。她下意識地伸手捂嘴,但雅各布斯的話筒就在她嘴邊,大家都聽到了她那句「噢,我的天哪」。
「轉過身來!」雅各布斯大聲說道。
她起身轉過去,看到20英尺高的自己,裝點得高端耀眼。雅各布斯用一條胳膊摟著她的腰,免得她站不穩。他握麥克風那隻手裡藏著什麼控制機關,他用力一攥,這次台下群眾就不只是驚歎了,尖叫聲四起。
巨型的凱茜·莫爾斯做了一個時尚模特轉身的慢動作,露出禮服的後背,開得比前襟還要低得多。她從肩膀側過頭來回眸眨了一下眼睛。
雅各布斯可沒忘記他的麥克風——這方面他顯然是老手了——人們聽到了麥克風傳來凱茜的又一聲驚歎:「哦!我的媽呀!」
觀眾大笑著!他們歡呼著!看到她臉上泛紅暈,他們叫得更起勁了。在雅各布斯和女郎頭頂上的巨幅凱茜正在發生變化。她的金髮開始暗淡,五官開始模糊,不過紅唇依然明艷,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笑臉貓一樣,雖然身子不見了,但笑容還在。
又變回原來的姑娘了。凱茜·莫爾斯的倩影消失不見了。
「但這個版本永不褪色。」雅各布斯再次舉起老式膠片,說道。「我的助手會將它沖印出來,鑲上鏡框,你今晚回家之前就能領走。」
「小心著點兒!」前排有人喊道,「姑娘要暈倒了!」
但她沒暈,只是腳底不穩。
暈倒的那個是我。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躺在一張大床上,毯子一直蓋到我的下巴。我往右看,看到的是精緻的仿木鑲板,我往左看,眼前是一個整潔的廚房區域,有冰箱、水槽和微波爐。廚房往前是一條沙發,一個四把椅子的小餐桌,甚至在起居區還有一把安樂椅,對著嵌入牆裡的電視。我無法抻長脖子看到駕駛室,但作為走過上萬英里的巡迴音樂人,這種裝備我見慣了(雖然少有這樣井井有條的),我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在一個大房車裡,很可能是「邊界」(Bounder)系列豪華房車裡,所謂輪子上的家。
我很燙,發著燒,嘴乾得像路上的灰土。而且毒癮來了,要死要活的。我把毯子推下去,結果立即開始發抖。一道陰影籠罩了我。是雅各布斯,手裡拿著一樣好東西——一大杯橙汁,還插著折好的吸管。要說有什麼能比這更好,那就是一支上滿了藥的針管,不過事情要一件一件來。我伸手想去接過玻璃杯。
他先把毯子給我拉上,然後單膝跪在床邊。「慢點兒來,傑米。恐怕你已經是個美國病人了。」
我喝了下去,喉頭感覺一陣清涼。我想拿起杯子一飲而盡,不過他又把杯子拿遠了一點兒。「叫你慢點兒。」
我把手放下,他又讓我吸了一口。喝下去很舒服,但到了第三口,我就感覺腸胃一陣收縮,又開始發抖。不是因為流感。
「我得嗑藥。」我說。這絕非我所希望的跟前牧師和我的第一位成年朋友重逢寒暄的情景,但一個毒癮發作的癮君子是沒什麼可羞恥的。而且,他自己也有一兩件見不得人的事兒。不然為何化名丹·雅各布斯,而不叫查爾斯?
「是的,」他說,「我看見針孔了。我打算把你留在這兒療養,至少到你戰勝體內的毛病。不然我餵你什麼你就吐什麼,那可怎麼行?況且看樣子你體重已經比常人輕了50磅。」
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棕色藥瓶,蓋子上繫著一把小勺子。我伸手去夠。他搖了搖頭,把瓶子拿遠了點兒。
「跟剛才一樣,我來餵你。」
他擰開瓶蓋,舀出一小勺髒髒的白粉末,放在我鼻子底下。我用右鼻孔吸了一下。他再舀出一勺,我左鼻孔也吸了一下。這不是我要的,準確來說這還不夠我所需要的,但是哆嗦已經開始減弱,而且不再有想把橙汁吐出來的感覺了。
「你可以再睡會兒了,」他說,「你們管這叫打盹兒是吧?我給你弄一碗雞湯。只是坎貝爾牌那種現成的,不像你母親以前做的那種,不過我這兒只有那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喝了不吐出來。」我說道,事實證明是可以的。他端著杯子,我把湯喝完了,我還要更多白粉。他又讓我吸了兩小勺。
「你從哪兒弄來的?」他把瓶子塞進了牛仔褲的前口袋裡時我問道。
他笑了。整張臉亮了起來,彷彿重回25歲時的他,身邊有他愛的妻子和他寵的兒子。「傑米,」他說,「我在遊樂場和馬戲團作秀很久了,如果我還不知道怎麼弄到毒品,那我不是瞎子就是傻子了。」
「我還要。我要來一針。」
「不行,你是想來一針,但我不會答應的。我沒打算讓你爽,只是不想讓你抽搐死在我車裡。立即睡覺去吧,快半夜了。如果你明早能好些,我們還有很多要聊的,包括如何讓你戒掉這毒癮。你要是沒好起來,我就得把你送到聖弗朗西斯或俄克拉何馬州立大學醫學中心了。」
「他們肯收我就怪了,」我說,「我身上剩不了幾個錢了,我的醫療保險就是便利店裡賣的泰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