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不,寶貝兒,」我說,親吻了她無比光滑的額頭,「我得走了。」
她當時只懂幾個單詞——而其中一個是我的名字——不過我讀到過文章,說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其實比表達能力要強得多,她知道我在跟她說什麼。她的小臉皺了起來,再次對我伸出了手,淚水充盈了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和我死去的母親和大姐一樣的藍眼睛。
「快走吧,」阿康說,「再不走你就得領養她了。」
於是我走了。回到我租的車,回到波特蘭噴氣機機場,回到丹佛國際機場,回到尼德蘭。但是我一直在回想她伸出的那雙圓滾滾的胳膊,還有那雙含著淚水的「莫頓藍」眼睛。她只有一歲大,但卻想讓我留下來。這就是回到家的感覺,無論你背井離鄉多久。
家就是有人想讓你留下來的地方。
2014年的3月,大多數滑雪女郎已經離開韋爾、阿斯彭、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和我們的埃爾多拉山,這時傳來了特大暴雪將至的消息。著名的極地渦旋已經在科羅拉多州中北的格裡利下了四英尺厚的雪。
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狼頜,幫助休和莫奇給錄音棚和大房子釘板條,迎接暴風雪。我一直待到開始起風,第一陣風雪開始從鉛灰色的天幕中降下。然後喬治婭出來了,穿著一件麂皮大衣,戴著護耳套,還有一頂狼頜牧場的帽子。她顯得盛氣凌人。
「放他們回去吧,」她對休說,「除非你想讓他們在路邊困住,一直困到明年6月。」
「就像唐納大隊[11]一樣,」我說,「但我可不吃莫奇,他的肉太硬。」
「你們倆走吧,快給我走,」休說,「走的時候順便看看錄音棚的門關好了沒有。」
我們照做了,還檢查了一下穀倉,以防萬一。我甚至還抽出時間給馬兒分了蘋果片,雖然我最愛的巴特比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我把莫奇載到他住的地方的時候,雪開始下大了,11級暴風已經刮了起來。尼德蘭市中心看上去一片蕭索,交通信號燈被吹得來回搖晃,積雪已在因天氣原因早早關門的商店門廊上堆了起來。
「快回家去!」大風裡莫奇只能用大喊才能讓我聽見。他把大手帕打了結,摀住嘴巴和鼻子,看上去就像個上了年紀的亡命之徒。
我快快回到家,一路上狂風就像個暴脾氣的惡棍一樣把我的車子推來推去。我下了車朝家走的時候,自動加快了腳步,豎起衣領貼著臉,我臉上刮得很乾淨,沒留鬍子,完全沒有做好抵禦科羅拉多寒冬的準備。我得用雙手猛力拽才能把走廊門關上。
我查了一下信箱,裡面有一封信。我把信取出,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這是誰寄來的。雅各布斯的字跡開始發顫,又像蜘蛛網一樣,但依然清晰可辨。唯一讓我驚奇的是寄信人地址:緬因州莫特恩,存局候領。不在我家鄉,但就在旁邊。在我看來,近得讓人不放心。
我捏著信在掌上敲了敲,差點兒就要由著自己的衝動把信撕碎,打開門丟進風裡。我現在還忍不住想像——每天都想,時時刻刻都想——如果我真這麼做了,後果會有什麼不同。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把信翻轉過來。同樣是不穩的筆跡,只寫了一句話:這封信你要讀一讀。
我不想讀,但還是撕開了信封。抽出一張信紙,裡面還裹著一個小信封。第二個信封上寫著:先看信再打開。我照做了。
謝天謝地,我照做了。
2014年3月4日
親愛的傑米:
我已經取得了你的電子郵箱地址、工作地址和家庭住址(你也知道,我有我的辦法),但我現在老了,老人有老人的做事方式,我相信重要的個人事務還得通過信件來完成,而且盡可能要手寫。如你所見,我還是可以「手寫」的,不過我不知道還能寫多久。2012年的時候我有過一次小中風,去年夏天又來了一次,要嚴重得多。字跡拙劣,還請見諒。
我採用書信方式,還有另一個原因。要刪除一封電子郵件太容易了,要毀掉一個人費心費力用筆墨寫出的書信則稍微難一些。我會在信封背面加一句話,提高你讀這封信的概率。如果沒收到你的回復,我就不得不派遣專人了,但我不願這樣,因為時間很緊。
專人,聽著就不舒服。
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要你做我的助手,你拒絕了。我現在再問你一遍,這次我有信心你會答應我。你一定要答應,因為我的工作現在到了最後階段。就只剩最後一個實驗了。我很肯定實驗會成功,但我不敢獨自完成。我需要幫助,同樣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個見證人。相信我,這個實驗對你對我同樣重要。
你以為你會拒絕,但是我太瞭解你了,我的老朋友,我確信當你讀完內附的這封信後,你會回心轉意的。
最美好的祝願
查爾斯·丹·雅各布斯
外面狂風呼嘯,大雪打門板的聲音就像沙子一樣。去博爾德的路即便還沒封也離被封不遠了。我拿著那個略小的信封,心裡想著,出事兒了。我並不想知道出了什麼事兒,但現在回頭為時已晚。我在通往我公寓的台階上坐下,打開了裡面那封信,這時一陣尤為狂暴的風撼動了整幢樓。上面的字跡和雅各布斯的字跡一樣發顫,一行行向下傾斜,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我當然能認出來了;我曾收到過情書,其中一些還很火辣,就是出自此人手筆。我感覺肚子發軟,有一瞬間我以為我會暈過去。我低下頭,用空著的那隻手攏著眼睛揉了揉太陽穴。待到眩暈感過去,我幾乎難過起來。
我讀了這封信。
2014年2月25日
親愛的雅各布斯牧師:
您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這麼寫我感覺真是瘋了,但卻是實話。我想方設法聯繫您,因為我朋友珍妮·諾爾頓敦促我那麼做。她是一名註冊護士,她說她從不相信什麼奇跡療法(雖然她相信上帝)。幾年前她去了您在羅得島的普羅維登斯的一個復興治療會,您治好了她的關節炎,她之前的狀況糟糕到根本沒法兒張開和合攏她的雙手,而且離不開奧施康定[12]。她對我說:「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去聽阿爾·斯坦珀唱歌的,因為我有所有他跟沃-利特斯的老專輯,但是我的內心深處肯定是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來,因為當他問在座有誰想得到治療時,我排起了隊。」她說您用戒指觸碰她的太陽穴後,不僅她雙手和手臂的疼痛消失了,連奧施康定她都不需要了。我覺得這比治癒關節炎更讓人難以置信,因為我住的地方好多人用那個,而且我知道那玩意兒很難「戒掉」。
雅各布斯牧師,我患有肺癌。放射治療讓我失去了頭髮,化療讓我嘔吐不止(我已經瘦了60磅),但是在這些地獄般的治療過後,癌症還在。現在我的醫生想讓我接受手術,取出一個肺,但是我的朋友珍妮讓我坐下,對我說:「親愛的,我要告訴你一個你難以接受的事實。他們走到那一步的時候,大多數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們也知道,但依然這麼做,因為這是他們最後能做的了。」
我翻過一頁,腦袋「嗡」地一聲。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此刻嗑了藥。因為如果嗑了藥,沒準兒看到信末署名時我能抑制住尖叫的衝動:
珍妮說她在網上查過您的治療,除了她這一例,還有許多其他成功病例。我知道您已經不再全國巡遊。您可能退休了,也可能是病了,還有可能去世了(儘管我祈禱並非如此,既是為您也是為我)。不過即使您還好好地活著,您可能也不再查信了。所以我知道此舉無異於在漂流瓶裡放一封信然後丟進海裡,但是有些事——不僅僅是珍妮的事——敦促我要試一試。畢竟,有時候瓶子會被衝到岸上,有人能讀到瓶中的信。
我已經拒絕了手術。您真的是我最後的希望了。我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可能也很愚蠢,但是《聖經》上說:「你若能信,在信的人,凡事都能。」我會等待您的回音,無論有無。不管怎樣,願上帝保佑並陪伴您。
在希望中等候的,
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
緬因州,芒特迪瑟特島,摩根路17號
郵編04660
(207)555-6454
阿斯特麗德,上帝啊!
這麼多年過去,阿斯特麗德又出現了。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她站在消防通道的樣子,她年輕美麗的臉龐,派克大衣的領子捧著她的臉。
我睜開眼睛,讀了雅各布斯在她地址下面添加的留言:
我看了她的病歷和最近的掃瞄片子,這點你可以信我;正如我在附函裡所說,我自有辦法。放射治療和化療讓她肺部的腫瘤變小了,但是並沒有根除,她右肺上出現了更多陰影。她的情況很嚴重,但我能救她。這一點你也可以相信我。但是這種癌症就像是干樹叢裡起火——擴散極快。她時日無多了,你必須當機立斷。
如果真他媽的時日無多,我心想,你怎麼不打電話呢,好歹用快遞把你這魔鬼交易的條件發過來啊!
但我知道,他希望時間縮短,因為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阿斯特麗德。阿斯特麗德只是一個小卒,而我才是棋盤後排的大子。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知道就是這樣。
讀到信上最後幾行時,我的手已經發抖:
如果你答應做我的助手,幫助我完成今年夏天的工作,你的故友(或者說,你的老相好)就能得救,將癌症消滅。如果你拒絕,我就讓她自生自滅。當然你聽著會覺得殘酷,甚至沒有人性,但是如果你知道我所做的工作有多重要,你就會另當別論。是的,連你都會!我的電話號碼,座機和手機,都在下面寫著。寫信此刻,我手邊就有索德伯格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打電話給我——給我滿意的答覆——我就給她打電話。
決定權在你手裡,傑米。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