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只有支配者,她這樣說道。
在虛無之境。
我的膝蓋發軟,人往下墜,倚著門邊昏了過去。

XIV 後遺症
這些都是發生在三年前的事兒了。我現在住在凱盧阿,離我哥哥康拉德不遠。這是一個夏威夷島上的美麗海濱小鎮。我住的地方在奧涅瓦街,這個街區離海灘相當遠,更是遠離繁華喧囂,不過公寓很寬敞,而且對夏威夷來說,算是便宜了。而且它靠近庫烏雷路,這是一個重要原因。布蘭登·馬丁精神病治療中心就在庫烏雷路上,而這就是我的心理醫生掛牌看診的地方。
愛德華·布裡斯韋特說他41歲,不過他看上去就像30多歲。等你到了61歲——今年8月我就到這歲數了——你會覺得25歲到45歲之間的男人女人看上去都像是30歲的人。很難把那些剛剛度過頑劣20歲(至少我那段歲月是這樣)的人當回事,但我一直努力配合布裡斯韋特醫生,因為他的治療對我幫助甚大……但我不得不說,抗抑鬱藥幫助更大。我知道有人不喜歡這種藥,他們聲稱這些藥片會讓他們的思想和情緒變遲鈍,我可以做證,確有其事。
感謝上帝,確有其事。
多虧了阿康,我才認識了布裡斯韋特醫生,阿康放棄吉他去搞體育,又放棄體育去研究天文……儘管他還是一個排球猛將,在網球場上表現也不錯。
我把這本書上每一頁的事情都告訴了布裡斯韋特醫生,毫無保留。他基本不相信,當然,哪個心智正常的人會信呢?但是把故事講出來卻是一種解脫!故事中的某些元素會讓他停下來思考一下,因為那些是有據可查的,例如丹尼牧師。即便是現在,只要你用谷歌搜索那個名字,還是能出來將近100萬個結果;不信你就自己查一下。他的治療是否真實依然有爭議,但是連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的治療都尚有爭議呢——據說他在世時治好了一名法國修女的帕金森病;他去世六年後,還為一名哥斯達黎加女人治好了腦部動脈瘤。(真奇妙!)[14]查理的許多治癒者身上發生的事——他們對自己或對別人的所作所為,也是可以查實的,並非憑空猜測。愛德華·布裡斯韋特認為我是把事實編進了我的故事裡,以添加可信度。去年年底有一天,他引用了榮格的一句話便足以概括:「世界上最偉大的虛構症患者都在瘋人院裡。」
我不在瘋人院裡;在馬丁精神病治療中心完成治療後,我可以自由離開,回到我安靜而充滿陽光的公寓裡。為此,我很感激。我也慶幸自己還活著,因為丹尼牧師的很多治癒者都死了。在2014年夏到2015年秋之間,他們中有幾十人自殺了。或許有數百個——無法確定。我不由自主地想像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新醒來,在咆哮的星辰下赤裸行進,被恐怖的蟻兵驅趕著,我很慶幸我不在此列。我認為,感恩生命,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表明這個頭腦清楚地抓住了要領。我的部分心智已經一去不復返——被「切除」了,看到瑪麗·費伊病房那一幕後就像被截去了手腳一樣失去了部分心智,這是我必須學著去習慣的。
每週二和週四,2點到2點50之間,我都要說上50分鐘。
我真能說。
在暴風雨過後的那個早晨,我在山羊山度假村大堂的一張沙發上醒來。我的臉很疼,膀胱快憋不住了,但我卻不想到餐廳對面的男衛生間去。那裡有鏡子,我不希望看到鏡中的自己,哪怕是無意瞟見。
我走到外面去小便,看到度假村的一輛高爾夫電瓶車撞上了門廊的台階。座椅和簡陋的儀表板上都有血跡。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襯衫,發現有更多血跡。擤鼻子的時候發現鼻子已經腫起來了,深紅色的血痂從鼻子上脫落下來,掉到我手指上。原來是我開的高爾夫球車,撞了車,碰了臉,但我卻完全不記得出過這事兒。
如果說我只是不想回天蓋附近那個小房子的話,那真是過於輕描淡寫了,但我不得不去。上高爾夫球車,然後開起來並不難。把車沿路開進樹林卻十分困難,我每次都得停車去把斷枝移開,再開就更難了。我的鼻子一抽一抽的,腦袋因為緊張性頭痛而砰砰作響。
門依然敞開著。我把車停下,出了電瓶車,起初我只能站在那兒揉我那腫脹的鼻子,直到又開始出血。這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風暴已經沖走了所有的炎熱和濕氣,只不過門裡面那個房間除外,那裡是一個陰影之穴。
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告訴自己。不會出什麼事兒的,都結束了。
可是萬一還沒結束呢?萬一還會出事兒呢?
如果她在等著我,隨時準備伸出那人臉做成的魔爪怎麼辦?
我強迫自己一級一級走上台階,當烏鴉在我身後的樹林裡發出刺耳尖叫時,我畏縮起來,抱頭尖叫。唯一使我堅持沒有逃走的就是,我知道如果不看清楚裡面到底有什麼,瑪麗·費伊的臨終病房會讓我的餘生不得安寧。
那個長了單個黑眼球的翕動中的噁心怪物並不在房裡。查理的最終病人的屍體還像我上次見到的那樣躺在那裡,她的睡衣上有兩個子彈孔,屁股下面的被單上還有兩個。她嘴巴大開,不過並沒有可怕的黑色凸出物的跡象,但我沒有試圖說服自己這全是我想像出來的,因為我清楚這不是。
那個金屬頭箍,現在已經暗淡無光,還箍在她額頭上。
雅各布斯的位置變了。他沒有側身抱膝蜷在床邊,而是靠著房間另一頭的牆坐著,頂著五斗櫥。我第一個想法是原來他那時還沒死。此處發生的恐怖事件導致他又中風了,但卻沒有立即致命。他爬到了五斗櫥那邊,最後死在了那裡。
或許如此,可是他手裡卻拿著槍。
我盯著這把槍看了很久,皺著眉頭,努力回想。我當時想不起來,也拒絕了愛德華·布裡斯韋特醫生提出的用催眠療法來還原封閉的記憶。一部分原因是我害怕催眠會從我大腦黑暗區域裡釋放出的東西,更主要是因為我知道,當時發生的事情一定是這樣的。
我扭轉查理的身體(那恐怖的表情仍印在他的臉上),讓他面朝瑪麗·費伊。我已經打了五發子彈,我很確定,但只有四發打在她身上。有一發打飛了,依我當時的精神狀況來看,這並不奇怪。可是當我抬眼看牆的時候,發現上面有兩個彈孔。
我是回過度假村,前晚又來過?是有這種可能,但我不認為我能勉強做到,即便是有些意識中斷。不對,我應該是離開前就把場景佈置好了。然後我才回去,撞了高爾夫球車,跌跌撞撞上了台階,在大堂睡著的。
查理沒有拖著身子爬過房間,是我把他拖過去的。我把他靠著五斗櫥支起來,把槍放進他右手裡,然後朝牆上打了一發。警察終會發現這離奇的一幕,他們不見得會去檢查他的手上有沒有槍擊殘留,但如果他們查的話,就能查到。
我想把瑪麗·費伊的臉蓋上,可是所有東西都必須原樣不動,而且我最想做的就是逃離那個充滿陰影的房間。但我又停留了片刻。我跪在我的「第五先生」身旁,摸了摸他細瘦的手腕。
「你本該收手的,查理,」我說,「你早就該收手了。」
但他可能收手嗎?說得輕巧,這樣我就能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可是我也要責怪我自己,因為我也沒能停手。好奇心是很可怕的,不過這都是人性。
太人性了。
「我壓根兒沒去過那兒。」我這樣告訴布裡斯韋特醫生,「我當時是這樣決定的——只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我去過。」
「那名護士,」布裡斯韋特醫生說,「珍妮·諾爾頓。」
「我認為她除了幫我之外別無選擇。我們必須互相幫助,也就是口徑一致,說我們當時一起離開了山羊山,是在雅各布斯開始說瘋話,說要拔掉瑪麗·費伊的呼吸機時走的。我相信珍妮會附和我的,也是為了確保我對她參與的那部分閉口不言。我沒有她的手機號碼,但我知道雅各布斯有。他的地址簿在庫珀套房裡。果不其然,我找到了她的號碼。我打了個電話,直接進了語音信箱。我讓她給我回撥。阿斯特麗德的號碼也在他的電話簿裡,所以我又試了一下她的。」
「又是語音信箱。」
「對。」我雙手摀住臉,阿斯特麗德可以接電話的日子已經到頭了。「是的,沒錯。」
事情是這樣的。珍妮把高爾夫球車開回度假村,上了她的斯巴魯,馬不停蹄一路開回芒特迪瑟特島。她此刻只想回到溫暖舒適的家,也就是回到阿斯特麗德身邊,毫無疑問,阿斯特麗德就在那裡等著她。她們的屍體是在前門內側被發現的。阿斯特麗德肯定是在珍妮剛走進家門的時候就拿菜刀一刀插進了她喉嚨,然後又用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她是橫切開的(不建議這種做法),不過深深切進了骨頭裡。我想像著她們躺在那已經風乾的血泊中,珍妮的手機在她包裡響了一陣,然後是阿斯特麗德的手機在廚房的刀具架下響起來。我不願去想,但卻停不下來。
並非所有被雅各布斯治療過的人都自殺了,但在後來兩年裡,很多人都這樣做了。並非所有的人都殺死愛人來陪葬,但半數都是這樣;我是調查後得知的,而且我告訴了愛德華·布裡斯韋特。他認為這些不過是巧合而已。這並沒有那麼容易,不過他樂得駁斥我對於這一連串瘋狂、自殺和他殺所給出的結論:妖母需要犧牲品。
帕特裡夏·法明戴爾,那位往自己眼裡撒鹽的女士,視力恢復到了足夠夜間在床上悶死她年邁的父親,然後開槍打爆她丈夫和她自己腦袋的地步。埃米爾·克萊因,吃土的那個人,槍殺了他的妻子和兒子,然後走進了車庫,把剪草機的機油倒了自己一身,然後劃了一根火柴。愛麗絲·亞當斯,在克利夫蘭帳篷復興會治好癌症的一位,拿著她男友的AR-15自動步槍進了一家便利店,開槍掃射,殺死了三個路人。彈夾打空之後,她從口袋裡取出一把0.38英吋口徑的「獅子鼻」(左輪手槍),張嘴朝上顎開了一槍。瑪格麗特·特裡梅因,丹尼牧師在聖迭戈治好的一個病人(克隆氏症),從她的九層公寓的陽台上把她的襁褓中的兒子扔了下去,然後自己跳下去。目擊者說當她摔下來的時候完全沒有發出叫聲。
然後就是阿爾·斯坦珀。他的故事你可能瞭解,怎麼可能錯過超市小報的勁爆頭條?他邀請了兩任前妻共進晚餐,但其中一位,好像是第二任,碰上了塞車,結果來晚了,算她走運。斯坦珀的這處住宅在韋斯特切斯特,門開著,她就自己進去了,她發現斯坦珀的第一任前妻被綁在飯廳的一把椅子上,頭頂凹陷了進去。這個沃-利特斯樂隊前主唱從廚房裡出現了,揮舞著棒球棍,棍子濕漉漉的,沾滿了血和頭髮。第二任前妻尖叫著逃出房子,斯坦珀在後面一路狂追。在住宅區的街道上跑到一半兒時,他倒在了人行道上,心臟病突發身亡。沒什麼好奇怪的,他體重嚴重超標。
我敢肯定所查到的並非所有案子,這些案例分散在全國各地,淹沒在美國日漸習以為常的無意義暴力事件之中。布裡能夠查出其他案子,但即便她仍是單身,住在科羅拉多州,她也不會想幫我的。布裡·唐林-休斯現在不跟我來往了,我也完全諒解。
去年聖誕節前不久,休打電話給布裡的母親,請她到他大房子裡的辦公室來。他說他有個驚喜給她,他的確做到了。他用電燈線勒死了他的老情人,把她的屍體抱進車庫,拖上他那輛老式林肯大陸的副駕座位。然後他坐到方向盤後面,發動了引擎,調到一個放搖滾的電台,在封閉的車庫裡吸尾氣自殺了。
我答應過布裡遠離雅各布斯……她知道我對她撒了謊。
「假設你說的全是真的……」愛德華·布裡斯韋特在我們最近的一次治療中說。
「你竟敢這麼說。」我說道。
他微笑起來,繼續說:「這並不表示你所看到的地獄般來世情景是你真正看到的。我知道這景像一直在你心頭縈繞,傑米,不過看到異象的人多了去了,包括《啟示錄》的作者,拔摩島的約翰。有許多老年男女,甚至小孩子都聲稱自己窺見過薄紗之外的世界。《天堂真的存在》就是基於一個差點兒喪命的四歲小孩兒所看見的來世寫出來的。」
「科爾頓·伯波,」我說道,「我讀過。他說有一匹小馬駒,只有耶穌能騎。」
「隨你怎麼開玩笑,」布裡斯韋特聳了聳肩,「他所說的很容易被人拿來取笑,但伯波還遇到了他胎死腹中的姐姐,這是他之前不知道的。這一點是可以查實的。就跟所有那些殺人之後自殺的案例一樣可以查實。」
「殺人之後自殺的案例有很多,但科爾頓只是遇到了一個姐姐而已,」我說,「區別在於數量。我沒上過統計課都知道這一點。」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