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爸。」中年男人勸道,「當時媽媽也是衝動。她看到自己肚子裡有了孩子,你還在外面和那個叫青藍的女人……說起來很多事都是爸爸你引起的,不能全怪媽媽。」
「肚子裡有了你又怎麼樣?」老人輕輕地摸著椅子的把手,「我和她本來就沒有感情。我要離婚,她又不肯,還用懷上了你來威脅我和青藍斷了。怎麼可能?青藍才是真正的女人,知書達理,文靜嫻雅,而不是你媽那樣從農村來的潑婦!她有什麼資格約青藍去樓頂說話?你知道青藍被她害成了什麼樣子嗎?!你知道青藍死得有多慘嗎?」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高:「我趕過去的時候,就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團。血肉模糊的一團!那曾是我最心愛的女人啊!」老人忽然沉默了,中年男人也不說話,室內沉默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半晌後中年男人低聲道:「怎麼說那個叫青藍的女人也不在這麼多年了。你就算行行好,幫媽媽了了這個心願吧。」
老人詭異地笑了:「誰說青藍不在了?你知道嗎?這麼多年,我從來就沒睡過床。我每天吃飯、睡覺、看書,都沒有離開過這張椅子。」
老人撫摸著竹椅的扶手,輕柔得像摸著情人的手臂:「因為我捨不得。你猜猜,這張竹椅的每節竹子裡,塞的是誰的骨頭?這四十年裡,青藍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我又怎麼會同意和你媽媽葬在一起?回去吧,找個地方把她的骨灰埋了,不要再來煩我。」
中年男人沉默片刻,往門外走去。老人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喊住了他,歎息一聲:「以後要是想起我,歡迎來看看。你買的那個海南珍珠粉酒,我喝完了,很不錯,我很喜歡,下次來多帶兩瓶。」
「沒有了。」中年男人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說,「一盒骨灰只能釀一瓶酒。」
開膛刀
文/吳沉水
一、辭灶日兇案
臘月二十三,汴梁人將這一日又稱為辭灶日。童謠唱「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西天」,說的就是此舊俗。
這一日家家戶戶擺灶糖、黃面窩窩,燒香祭祀,由大人帶著家中孩童,抱著黃雞叩首,恭送灶王爺升天。百姓們以甜糯糕餅為祭品,禱告這位管轄著人間千家萬戶的灶王爺,升天回稟玉帝時能為自家美言一番,以換取來年家宅平安、和順美滿。到了晚間,通常還要由家中長者領著一家老小,點燃掛在簷下的一串爆竹,以示辭舊迎新之開啟。一時間京師處處爆竹震天,硝煙瀰漫,家家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京師蔡河下曲這一帶多是豪門大戶、官宦人家,至晚間更是歌鍾不絕,宴樂不斷,鞭炮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入亥時末刻,爆竹聲漸歇,一天的慶典方告終。然而就在此時,東北角王大人家卻突然傳來一聲尖銳而驚惶的慘叫,過了不一會兒,這聲慘叫蔓延成一片淒厲的哀號,生生撕破夜裡團團節慶喜氣。
左鄰右舍皆是素日與王府有往來的,一聽哭聲不對,忙遣家僮前去探看,不出片刻,一個噩耗便傳遍鄰里。
翰林院秘閣校理王鶴沖王大人,在臘月二十三這一日橫死家中。
照理說王鶴沖在京師龐大的官僚體系中,不過是一介館閣小官,此人考績平常,與同僚交情皆一般,便是驟然辭世,也引不起多大關注。可問題就出在王大人於辭灶日橫死,還死在自己家中書房,死狀甚慘,這一樁奇聞不出數日便引得京師裡朝野市井議論紛紛。
據悉,王大人乃被人開膛破肚而死,那傷口瞧著不像被刀割的,倒像被利爪強行撕開,室內血污遍地,直將眾人嚇得連連後退,不敢向前。王老夫人當場昏死過去,女眷哭作一團。王家當夜無盜賊入侵,家中無可疑人等出入。王大人汴梁人士,打從讀書到做官,都在汴梁附近,平素便是出個城門到州南州北都少見。他是個碌碌無為、恪守本職的老好人,既不樹敵,也不多交友,若說他的死因乃仇殺,又是哪兒招來的深仇大恨至於將他剖腹刳心?
說不通。
既然說不通,那麼坊間便開始出現鬼神之說。王大人死在臘月二十三,這一日乃辭灶日,相傳灶神升天,則人間庇護家宅安康的神明缺位。這個時候,往往也是邪靈惡怪趁機作祟之時,故家家要在此時燃放爆竹,以「辟啪」巨響嚇走邪物惡靈等。
傳聞道,王家當夜並無燃放爆竹之舉。王大人官俸微薄,家境普通,他又崇尚勤儉度日,特地吩咐了家人,辭灶日祭祀即可,其餘舊例一概不從。
就因為沒放爆竹,又不請其他神明入室,所以他被邪物所趁。整個蔡河下曲人家,只有他一人被開膛破肚,橫死當場。
但凡這種神怪恐怖之說,一經發酵,只會越演越烈。待得跨過舊年,坊間傳聞甚至發展到連邪靈如何剖開王大人的胸膛,如何啖食心肝,如何欲食府中他人,卻被眾僮僕以銅鑼驚走,傳得活靈活現,如同身臨其境一般。
新任的開封知府唐澤端一接到報案,便明白麻煩來了。
開封府素號難治,一個不小心,就不知道得罪哪路神仙。他當這個知府,本就兢兢業業,時刻吊著心。他不求治亂安危,但求平穩度過。現下王鶴沖的案子鬧得這麼大,誰知道查下去會牽扯出些什麼來。唐澤端思來想去,覺著這案子怎麼審,關鍵並不在於緝拿兇手,而在於揣摩聖意。
以他對仁宗皇帝的瞭解,這種案子得快辦,不僅要快,還要好,不然定會遭官家親自問責。仁宗自己或許閒下來沒事會崇道論仙,然朝堂之事,卻最忌神怪之說亂了朝綱,也絕不會放任朝廷命官死於邪靈開膛這樣的謠言演變到人心惶惶、不可收拾的地步。
唐澤端豁然開朗,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揪出個兇手來,即便抓不著,也得盡快弄一個出來堵悠悠眾口。
彷彿老天也開了眼,不出半月,便真讓唐澤端破了案。他緝拿的兇手乃是王大人的侍妾劉氏,據稱這小娘子生性淫蕩,早與外男有染,於辭灶日約同姦夫私奔,豈料這事兒竟被王大人撞破,於是她喪心病狂,夥同姦夫將王大人殺死。姦夫眼見闖了彌天大禍,便丟下劉氏逃之夭夭,而劉氏不過一弱女子,被唐澤端一過堂,立即倒豆子一般全招了。
唐澤端心下鬆了口氣,連夜寫奏折寫明案情。他的奏折遞呈後不久,仁宗皇帝硃筆御批,誇他為「忠信諒直、有辭學政事」之能者,只是該案尚有些不明之處,正好,江南東路的刑獄長官周平章在京述職,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就請周大人跟他一道擇日再審吧。
唐澤端越琢磨越冒冷汗,他忽然意識到,這是官家在變相訓斥他辦事不力,不得不請那位刑辯大人周平章來替他擦屁股。仁宗皇帝要的,顯然是一個能替代邪靈行兇一說的合理故事,官家並不在意真兇是哪個,要緊的,是侍妾淫奔的故事夠不夠精細,能不能壓下那荒誕不經的邪靈作祟一說。
可明明是該開封府管的案子,此時卻愣是要讓江南東路的官員橫插一竿子,唐澤端再謹遵聖意,心情還是難免有些微妙。
而與此同時,周平章也被聖旨砸暈了頭。
他回京述職不過是走個過場,早已打算不日返回江南東路任上。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仁宗像是突然想起他似的,頒來的聖旨大有深意:上面先是誇他自任江南東路刑獄以來,「破奸發隱、吏不能欺」,斷案更是「不測如神」,隨後筆鋒一轉,直道既然他這麼能幹就別閒著吧,把王鶴沖案接過去重辦。
周平章呆了呆,不用猜也料到定是那開封知府結的案令官家不滿。只是汴梁乃京師重地,權貴勢力盤根錯節,他一個江南東路的刑獄長官怎麼插手這兒的官員命案?做得好那是多管閒事;做不好,那就是欺君罔上了。
可官家已然把燙手山芋遞到他跟前,他就是明知要爛手,也只能接了。
二、開封府驚堂
開封知府公堂上,府尹唐澤端面色肅穆,他高坐主位,周平章側坐一旁。唐澤端將手裡的驚堂木摸了有半日,這才猛然一拍道:「帶人犯劉氏。」
王鶴沖案中那位淫蕩婦人,不出片刻,便被衙役押了上來。
這婦人膚色白皙,相貌卻平常,臉色雖憔悴不堪,頭髮卻拾掇得一絲不亂,身上衣著雖有污,卻穿戴齊整。
唐澤端瞥了眼周平章,皮笑肉不笑道:「周大人,人犯已到,您請吧。」
周平章笑道:「唐大人才是這開封公堂之主,自然是您先請。」
唐澤端假意推托道:「不可不可,周大人以神斷天下聞名,此番官家欽點您主審此案,下官不過從旁協助而已,可不敢僭越。」
周平章正色道:「唐大人說這話,是要令周某無地自容了。周某不過忝列刑辯官,這麼些年下來僥倖不曾出大錯,哪敢稱什麼神斷?快莫折煞本官。誰人不知自唐大人至開封府以來,轄下十七縣皆被治理得井然有序、公治有聲。王鶴沖案發生在大人轄區內,在您面前,周某不敢托大,必須得唐大人先請。」
唐澤端見他說話還算上道,臉色稍微平和了些,點頭道:「既如此,本官便先問了?」
「理當如此。」
唐澤端一拍驚堂木,喝道:「劉氏,還不將你做下的傷天害理之事向周大人從實招來!」
那劉氏反問:「奴早已簽字畫押,還有甚可招?」
「那就將你已招供的話再對周大人複述一遍。」
劉氏低下頭,道:「是,大人。奴自幼與家中表哥定親,然家道中落,被迫賣與王大人做侍妾,表哥尋了上門,奴與他舊情難捨,便瞞著府內眾人偷偷往來。表哥想娶奴做正頭娘子,奈何囊中羞澀,拿不出贖身錢,奴想與他長相廝守,便約了臘月二十三那日,趁眾人忙祭祀時從後院翻牆奔逃。那日到約定時辰,奴收拾細軟正穿過後院,卻不知為何竟撞見了老爺。老爺命奴入書房伺候,吃了幾杯酒,便要與奴行那事。奴苦苦掙扎,被老爺踹了幾腳,滾下地時,奴懷裡私藏的金銀掉出。老爺一見大怒,登時便要尋家僮來綁奴。奴見事情敗露,害怕之下,便抓起凳子砸到老爺頭上,老爺一下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