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我剛才聽見有人被你吹下樓的慘叫,似乎斷了筋骨,貓兒下手未免狠了些。」當年的小和尚,現在的定慧大師,眼雖盲,心卻明。
白貓感覺到他身上隱隱散發出的佛性靈光,知道什麼都瞞不過去。
是的,這些年他從未放棄婉瑩,比所有人類都一根筋。婉瑩始終不願正視時光的流逝,在青春的夢裡不再醒來。
為了成全這個美夢,白貓決定在關鍵時刻變成年輕時候的婉瑩,帶著迷人的笑容去清歌台唱曲,讓男人們為她癡狂,粉碎臨安城一個又一個不利的謠言。
除了作文賦詩,其他行為舉止,白貓都能學得惟妙惟肖。但凡等到與求親者對詞時,必定紗幔後相見,由婉瑩親自開口。碰見莽夫,還時不時要幫著打點一下,刮個妖風吹下樓。
還好婉瑩始終不忘錘煉歌喉,嗓音並沒有因年歲的增加而顯蒼老。就這樣躲過三十個春夏秋冬,露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更多時候是白貓以婉瑩的身份在打點事務。
「將她包裹於夢中,反而會害了那位女施主,迷途不知返。」定慧大師一語點破白貓心中事。
「啊哈,小和尚你都長這麼大了,眼睛怎麼了?現在才想起來告訴我隱蓮的事?」白貓化作人形跟定慧打著哈哈,岔開話題。
「有個施主需要光明,我就把眼睛送給他。你需要找隱蓮,如今機緣成熟,可以帶你去。」定慧向著寺廟的方向行禮,那裡埋著師父的舍利,師父在世時說過:「你且看,若幾十年後他還執著,你就帶他去西域沙漠,化解心結。」
等了三十年,白貓和姑娘依舊執念頗深,是時候了。
「那走吧,我們跟著商隊走。像你我這般經驗不足,哪怕我是精怪,也撐不過幾天。」更何況你還是個瞎子,白貓心裡這麼想卻沒說出口。隨後把幾塊石頭變成黃金,逕直找旁邊的商隊頭目商量去了。
定慧不多說話,由得白貓安排。
白貓悠閒了幾日,一開始覺得沙漠景觀不錯,再幾日就煩了,偷偷問定慧:「小和尚,你帶我找隱蓮,總歸有個大概方向,這樣跟著商隊,是打算去龜茲嗎?」
「快了。」定慧不慌不忙地說。
大風吹過,遠處傳來巨響,人稱「地龍吐氣」。有這種鳴沙,距離流沙也不遠,而隱蓮最喜歡隨流沙遊走。
商隊的頭目興奮起來:「小心流沙,不過也要仔細看看,傳說中的隱蓮如果讓我們碰上,那可是大收穫!」
白貓暗暗懊悔,沒想到居然莫名其妙多出這麼龐大的一隊競爭者。
四、隱蓮
飛沙走石,沙漠裡的大風像巨鐮一樣,在沙地上劃出一道道痕跡,不遠處有個亮點忽明忽暗、漂漂浮浮,在巨大的風浪中慢速前進。
蜿蜒曲折的綠色籐蔓滲入沙中,細長的葉片泛著青玉般的光澤,四下舒展,無視狂風侵襲,托起一朵尚未綻放的蓓蕾,懸浮於空。蓓蕾中心隱隱散發白色光芒,猶如在風浪大作的海面亮起的油燈。
「那就是隱蓮!」常年奔於沙漠的頭目大叫起來。
風漸小,遠方卻傳來口哨聲、呼喝聲。周圍的人驚恐不安:「有馬賊,亮傢伙!」
沙漠深處的馬賊,為了搶貨、食糧和水,往往手段凶殘,不留活口。
在一片廝殺和鮮血飛濺中,白貓總算見識了人類的殘酷更甚於貓,他搶東西從不殺生,可人對同類卻經常要命。
白貓在自己和定慧身邊張開無形的結界,無論馬賊怎麼砍殺,總是無法近身。
定慧沒說話,聽到身邊的動靜,空洞的眼裡落下淚來,默默為死去的商人念往生咒。這是劫難,在劫難逃,他不會強求白貓用自己的靈力去救。
其實白貓正在暗中竊喜,沒有商人,就不會有人與他搶隱蓮,怎麼可能救?
商隊裡除了白貓和定慧,全軍覆沒,血流成河。
「這兩人奇怪了,老大,怎麼處置?」小馬賊擦著卷刃的刀問。
被叫作老大的人甩手道:「他們也沒動手跟我們打,我們又打不著,放他們自生自滅。這伙商隊,我呸,看上老子的東西……小的們,想想怎麼摘隱蓮。」
白貓一愣,原來他們也想染指隱蓮。
流沙吞人,一個又一個的馬賊都埋入其中,動彈不得,在烈日下號哭,死命掙扎,反而陷入得越快。
定慧突然站出來說:「讓貧僧去。」
「不行。」白貓心想,這和尚去了,即使活著回來,隱蓮也會被馬賊搶走,還是個拖累。不如自己去好了,到時候變成妖風一溜煙逃走。於是拍著胸脯自誇:「你一個和尚能幹什麼,白白搭條命。還是大爺我去,我自有辦法。」
其實,不過是因為他的重量極輕。
靠近隱蓮的時候,清涼的香風撲面而來,聖潔清雅,滌淨鉛華,白貓險些不忍心摘。但眼前又浮現婉瑩的如花笑靨,萬般俗世紛擾瞬間湧來,頭腦一熱,白貓拔出隱蓮的根系,化作一股風絕塵而去。
他聽見後面馬賊大聲質問定慧:「臭和尚,你倆是不是使詐?那同伴是什麼妖怪,居然消失不見?你拿命來還……」
手起刀落之間,白貓已經化作妖風,轉眼間來到另一處。
妖怪也有短處,他的修為不足以騰雲駕霧,瞬息萬里,睜眼看還是茫茫沙漠。捧在手心的隱蓮離開沙地之後,不似剛才鮮亮。蓓蕾中心的白色光芒,也好像火苗般,越來越小。
白貓獨自在沙漠中行走,體力很快流失,眼前出現幻境。佛祖在蓮花中,拈花一笑。隨後,那張臉變成定慧,腳下踩著隱蓮,閉著眼睛,依然滿臉溫暖的笑容。雖然眼盲,可是分明好像看著他,讓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粒塵埃。
「這隱蓮需要我的血液澆灌。」一個聲音說。
白貓眨了眨乾澀的眼睛,以為出現幻覺,可定慧明明白白站在眼前,手腕有傷口,裡面汩汩而出的血澆灌在隱蓮上。白色花瓣突然變得鮮紅,像在春日裡忽而怒放,層層舒展,通體青玉色的莖葉重新恢復生機,散發悠悠光芒。清新的香氣再次逸出,白貓週身都涼爽起來,不覺乾燥口渴,也不餓了。
定慧把身上的木棉袈裟脫下,披在白貓身上。又把紫檀佛珠遞過去,囑托說:「它們可助你走出沙漠,但請回去之後,將其埋在寺廟後的山上,我要陪著師父。」然後盤腿坐下,身影漸漸隱去。
白貓只當看見定慧化生,一頭栽倒在地。
夢裡,他還是只白貓,定慧還是個小和尚。他偷偷跟蹤定慧跑到寺廟裡面,聽見大師父正在和小和尚咬耳朵,就動用了點妖力,聽見了他們說什麼。
「徒兒啊,你若能度化他們,化解他們心中的執念,那也是功德一件。到時候,為師則可與你在極樂淨土相見。」這是當年大師對小和尚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白貓起身,帶著定慧的遺物,繼續走在沙漠中。
冥冥之中,他又繞回了當初馬賊和商人對陣的地方。黃沙幾乎掩埋了一切,唯獨定慧坐化肉身還在,身上被馬賊刀砍的傷口已被風吹乾,臉上卻祥和平靜。
白貓披著袈裟,拿著佛珠,在定慧面前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