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月滿臨安城。
婉瑩終於在幾十年之後親自登臨清歌台,眼波流轉,目如皎皎明月。朱唇皓齒輕啟,歌聲傾瀉如珠落玉盤。
當然,這件事只有她和白貓知道。
白貓手捧隱蓮出現在辭樹閣正好是月滿前一天,他變成三十年前第一次向她求親的少年模樣,見到了心急如焚的婉瑩。
「你可算回來了。」她略有些遲疑,卻還是認出白貓,一把抓住他。如果再不回來,今年的月滿歌會就要落空,引來無數猜疑。
「這是隱蓮,拿去熬湯喝了吧,喝下之後能永葆年輕的模樣。」不知為何,白貓心裡有種不安。
「這……我如何謝你!」婉瑩欣喜若狂,趕緊照辦,在鏡子裡看皺紋一點一點消去,皮膚恍若新生。
「真好、真好!」她撫摸著鏡子裡年輕的影子,找出最絢麗的衣裝,戴上最華貴的首飾,準備重享年輕時光,一場夏花般的燦爛與繁華。
一曲又一曲,婉瑩似乎不知疲憊,細細品嚐全臨安城少年的仰慕和少女的嫉妒。
銀色月光灑遍清歌台,白貓在閣子裡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定慧,喃喃自語:「好一場浮華,可終究沒真正容下我……小和尚,你幫我拿到隱蓮只是要我正視這殘酷的真相?」
月偏西,人們熱情不散,台上突然傳來婉瑩的咳嗽聲。前排有人站起來,驚呼:「婉瑩姑娘,你的頭髮……」
「怎麼了?」一股疲倦感佔據全身,她並不知身上正發生驚人的變化。
「頭髮變成銀白色了,還有臉……」有人喊出聲。
婉瑩下意識摸摸臉,皮膚好像不那麼光滑。細看手掌,浮現青筋,瘦骨嶙峋。
有人遞給她一面銅鏡。
「不!」她尖叫著,那裡的她正在急劇變老,甚至比前幾天還要老!
原來傳說都是假的,隱蓮帶給人的時光,不過是最頂峰的剎那,而要付出的代價,卻那麼多。
白貓想衝上台護住她,台下掀起軒然大波,有人看笑話,有人擇路而逃。
婉瑩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繼續用清亮的嗓音歌唱,唯一沒有因時光流逝而變了模樣的高低音,像一束天際的煙花,拋起又落下,絢爛燃燒,然後湮沒。
唱得滿臉淚痕,心如死灰,在最後音符落下時,跳下清歌台。
世事皆無常,一念愚即般若絕。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為太平。正應了老和尚的話。
「傻姑娘,這三十年……夠好了。」
白貓噙著淚,身穿木棉袈裟,手拿紫檀佛珠,前往小和尚和他曾經相見的寺廟,再也沒回來。
御骨夫人
文/李昱嶠
南宋,紹熙五年,中秋之夜,忽然風雨大作。重華宮內一個嘶啞而蒼老的聲音吼道:「再去!」一名黃衣小太監匆匆衝進雨夜之中,殿內,數名宮女正在為床榻上的老者擦身降溫,老者雙眉緊鎖不發一言。約一炷香的工夫,之前的黃衣小太監氣喘吁吁跑回來,卻不敢進殿,而是頹然垂首跪在了殿前廊上,他旁邊早已跪下了三個同樣衣衫盡濕的太監。
過了良久,老者的高熱降了下來,精神顯得好了些,身邊的總管太監此時才敢上前回稟:「後去的那孩子也回來了,聖上還是不肯來,還是不肯傳御醫給您診病,這次咱連福寧殿的門都沒進去。」
老者眉毛微微顫動,咬著牙道:「他竟對我漠然至此,當真如同朝中傳言,要兩宮隔絕了嗎?給我再……」話說到一半,突然如同洩了氣一般,後幾個字了無聲息。總管太監低頭聽著,以為有什麼不好,壯著膽子抬頭看過去,只見老者已是淚流滿面。總管太監見狀大驚失色跪倒在地,一時間重華宮內的太監、宮女跪倒一片。
半晌,總管太監偷眼看看老者的表情,膝行向前低聲道:「奴才忍不住說句不要命的話,這未必是聖上的意思,恐怕又是鳳闕殿的那位從中作梗,找了什麼由頭挾制住了聖上,不叫管咱們。聖上自是寬厚仁和……只是這樣長久下去,奴才真是為您憂心啊……」
老者拭去淚痕長長歎口氣道:「到底是我錯了,他這樣的性子原本便難當大任,只怪我當年愛子心切,想著自己年紀大了,他又是個至孝的孩子,行事不會有錯,便輕易將皇位禪讓於他,誰知……他竟被個女人拿捏到如斯地步……」老者言罷搖搖頭,片刻後神情凜冽起來,對著跪在身邊的總管太監一字一頓地道,「傳,治寶監太監渠滿弘,即刻身著紫衣覲見。」總管太監聞言臉上微露喜色,應聲「遵旨」便起身快步奔出殿去。
少頃,口諭傳至治寶監,治寶監裡上下皆驚,御賜紫衣乃是極大的殊榮,只有皇家的心腹朝臣才有這種嘉賞,賞賜給太監更是鮮見。這渠滿弘年逾五旬,身材矮小,談吐平庸,平日裡為人謙卑至極,連新來的小太監都能對他吆五喝六,誰料到他竟然是名紫衣太監。渠滿弘聽見「身著紫衣覲見」這幾個字,神色如常地領了口諭,掩上房門,自床頭的樟木小櫃最底層取出一個包袱,打開之後裡面是一件折疊得極整齊的紫衣。
渠滿弘將衣服從容抖開,穿在身上,淡淡而笑:「宮牆內既無父慈子孝,宮牆外何來的長治久安,主子,您終於想通了,到底還是用上了奴才的這一片忠心啊。」
幾個時辰之後,風停雨住,雲開霧散,如水的夜色中,有一人悄悄騎馬出了皇城的麗正門,一路向南疾馳而去。
次日,有一名重華宮的小太監奏報光宗帝,說治寶監一名叫渠滿弘的太監,昨夜被太上皇喚至內室,密談許久,隨後就見他手持重華宮的腰牌出了皇城。光宗喚治寶監一干太監前來問話,眾太監聲稱,渠滿弘昨夜子時身穿御賜紫衣前往重華宮,之後便再未回去。
那光宗整日沉迷酒色享樂,朝政之事疏於打理,對於退居重華宮的太上皇更是毫不在意、懶得理會,聽說此事之後並未怎麼放在心上,只冷冷道:「大驚小怪,他一個垂暮病重的人派個老太監出宮,又能做得了什麼?由得他吧。」
報信的太監討了個沒趣兒,訕訕地退下,本以為自己這番密報必能加職受賞,誰知就這麼被草草地打發了出來。想想自己如今再回重華宮,告密之事早晚被掀出來,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該何去何從,待行至鳳闕殿前的甬道上,忽然被李皇后的貼身宮女給攔下了。
鳳闕殿內富麗堂皇,陳設佈置之奢華勝過皇城中的任何一宮,就連皇帝所居的福寧宮也難以媲美。小太監誠惶誠恐地進了殿門,只見斜倚在羅漢床上的李皇后望著他滿面春風道:「你這孩子倒是忠心可嘉,就不必再回重華宮了,以後留在鳳闕殿當個管事太監可好?」小太監聞聽受寵若驚,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李皇后坐起身,將小太監喚至身旁,那神情語調說不出的溫和親切,讓小太監將昨晚重華宮內的情景再細細講一遍。小太監果然將昨夜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又說了一遍,待講到殿中兩人密談一節,那小太監想了想道:「太上皇當時命所有人退出殿外,但奴才是最後一個出去的,所以奴才聽見了兩個字……」
李皇后輕佻眉毛:「哪兩個字?」
小太監低聲道:「死士。」
一、雙桂樹
姑蘇城裡有個姓柳的大戶人家,他家有兩樣寶貝向來為城中人津津樂道:一是他家後園中有兩棵合抱而生、相依共長的老桂樹,一為丹桂一為金桂,樹幹相連、枝葉交錯、開花碩大、香飄數里;二是柳家主人柳石軒,娶了位有傾城之色的異族女子,據說此女不僅貌美,且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柳氏夫婦伉儷之情甚篤,終日裡形影不離、恩愛無比。城中百姓每每提起柳家這兩樣寶貝都是嘖嘖稱奇,私下裡都艷羨,說柳氏夫婦一對才子佳人,恰與那園中的雙桂樹相映成趣。
中秋剛過,柳府中的桂花正開在盛時,當真是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庭院之中甜香四溢,中人欲醉。柳石軒夫婦在桂花樹下的石桌前把酒對弈,一陣金風掠過,朵朵桂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棋盤上、酒杯中。
柳夫人棋落下風,大片腹地被堵得一口氣不剩,她板起臉來,舉手作勢要將棋盤內的棋子攪亂,柳石軒笑著一把握住妻子落下的手道:「你啊,起手總是這般殺戮氣重,一個子兒也不放過,到後半程就散亂了吧?惱什麼?我這是在教你棋道。」
柳夫人還嘴道:「棋道不單重藝,須得藝、品、理、規、禮樣樣周全,瞧你剛才佔了點兒先機就用手顛子兒的輕佻樣子。還敢妄言棋道,就算藝上贏了我,品上已是輸了。」
陽光下柳夫人眼波如水,盈盈流轉,那雙眼瞳不是純黑而是淡淡的褐色,配在如同無瑕白璧的臉上,更覺撩人心神,潑墨般的長髮鬆鬆綰起,單單插著一支紅珊瑚釵子,上身穿一件水紅色滾銀邊貼身小衫,下配月白色鳳尾裙,雖是居家打扮,卻透著種說不出的嬌柔可愛。柳石軒見妻子氣惱地欲將手抽回,只覺好笑,偏偏用力握住不放。
夫妻倆在亭中下棋、說笑甚為愜意,不遠處府中的兩個僕從添福、添壽,卻正頂著熱辣辣的大日頭用繩子捆綁園中一座上寬下窄的太湖石。
「好好兒的折騰這個蠢物做什麼?」添福一邊咬牙勒繩一邊問道。
「月底不是夫人二十五壽辰嗎?老爺請了梁家班子唱慶生戲,說是要在園子裡搭個戲台,要和阜陽廟戲台一樣大。這大石擋道,蓋不成。」添壽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小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