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羅慶華面色陡然一白,倒退幾步,碰翻了門邊的花架。
——遲了,已經遲了,又遲了。他總是遲到一步。
沉默片刻,他歎了口氣:「來不及了,我早該想到她會做這個打算……」
「對了,還有件事。有個人在偏門等著,急著要見你。看模樣,像是宋少爺!」
「什麼?!」
四、孤注一擲
「嗆啷」一聲,一把精緻的匕首驟然被打落在地,晃了晃,再無動靜。
「你以為,這麼簡單就能殺了我?」男人陰沉的臉赫然有幾分猙獰,又隱隱透著得意,「我早聽說,天香閣的女人不簡單。施郁棠小姐,你拿匕首對著我的後背,想做什麼?」
不過片刻,施郁棠就恢復了鎮定,媚人的笑意如蛇一般纏繞進男人的眼裡:「我哪敢做什麼呢,向野先生。」
「這麼美妙的女人,一槍打死未免太可惜了。」向野英吉十分自信地湊近她的頸間,一把攬住了她的腰身。聞香識女人的機會確不常有,只是有些人不知道機會重要還是人命寶貴罷了。
施郁棠不作言語,笑容不減。
向野英吉貪婪地嗅著撲鼻的濃香:「這香味,倒像是從你身上長出來的,真令人陶醉。」
「是嗎?」施郁棠坦然說道,「只是向野先生,您的心臟有沒有感覺不對?可以先放開我嗎?」
「不可能——」向野英吉有些詫異她的話,卻猝不及防被一把甩開,雙腿一軟,仰面跌倒。
——怎麼回事,突然就沒了力氣?
「向野先生果然善解人意,這就對了。」施郁棠從容地整整衣裝,眼中多了幾分輕蔑,「怎麼,沒力氣?哎呀,向野先生好像生氣了呢,這可怨不得我——誰讓您這麼不尊重女人呢?」
「『紅嫣』香氣的確好聞,但您怎麼不想想,海棠花會無緣無故地有香氣嗎?女人香,又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聞的嗎?」
施郁棠抓起匕首,抵住向野英吉,道:「那日你問我,為什麼穿一身黑色——」鋒利的匕首一下一下劃開向野英吉的喉嚨,噴濺的鮮血染污了她的臉頰,「因為那一天,有人告訴我,我愛的人,死了。向野先生,您的煙斗,是哪兒得來的?那個盒子不是您派人送回來的嗎?」
向野英吉目光幾次凝聚,卻終究渙散開去,口鼻翕張之間,漸漸沒了聲息。
刺目的猩紅弄得一地污穢,濃重的腥氣讓施郁棠皺緊了眉頭。她厭惡地踢了踢那具了無生氣的肉體,轉身走去洗手。
她的步履有些蹣跚,眼神也漸漸模糊。
「紅嫣」是香,但也是毒。天香閣女子用香,是先以身試之,漸漸適應其毒性,然後讓自己的身體成為魅惑之毒,殺人之毒。這過程中要受的苦,自然非常。施郁棠此次孤注一擲,以命相搏,省了過程之苦,卻也難逃一死。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氤氳的水汽包裹著縹緲的歌聲,在盥洗室裡兜轉纏繞。
施郁棠靠坐在浴缸裡,淺吟低唱,原本明艷的紅裙浸漬成觸目驚心的血色暗紅,一頭長髮濕透了,散亂地披著,胡亂貼在臉頰上。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歌聲一句輕過一句,如垂危孤雁,嘶鳴瘖啞,杳然西去。
「立光,你——」
眼前的青年穿著挺拔的軍服,比起記憶裡,少了溫文,多了戾氣。不過,還來不及為「死而復生」的朋友驚喜,羅慶華已經瞠目。
日本的軍徽。
宋立光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失態,空氣裡散開一陣令人心慌的沉默。
「慶華,我現在的確在為日本人做事。但我今天冒險而來,是有大事要和你談。」宋立光急切地想打破僵局。
羅慶華直直地盯著他,幾乎是從牙縫裡一個一個擠出字來:「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慶華,你聽我說。」宋立光上前一步拉住他,「我沒有選擇,我不能眼看整個宋家……」
「宋家?宋伯若是知道,能被你氣死!你這個懦夫!」
「你沒見到林紅受了怎樣的酷刑被折磨至死,那種感受你肯定不會理解!」宋立光低聲吼道,「要是你,可能連一刻都受不住!你只會做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生意,讓柔弱的女人替你去掙不乾淨的錢,你才是個懦夫!」
「對,我是懦夫。」羅慶華見他紅了眼,反而平靜了下來,「但天香閣的女人容不得你侮辱,她們都是英雄!『她們用自己選擇的方式洗刷國恥,個個都是紅顏巾幗』,這可是你說的!怎麼,不記得了?」
「郁棠在哪兒?」宋立光放棄了爭論,愈發急切地問道,「她在哪兒?我要馬上見到她,她有危險!」
「哈,她在哪兒?」羅慶華的神情有些古怪,「她去為你報仇了。」
「報仇?」
「有人送來了你的骨灰,然後一個日本軍官帶著你心愛的煙斗來侮辱你鍾愛的郁棠……郁棠為了給你報仇,就用了香。」羅慶華冷冷地看著他,「現在看來,那個鐵盒裝的應該是林紅,林紅才是真英雄!」
宋立光倒退一步,失聲道:「向野英吉,一定是向野英吉!煙斗是我送給他的……你怎麼能讓郁棠去找他?就是他要來找郁棠的,他是個魔鬼!」
「你不一樣嗎?你不是魔鬼嗎?」羅慶華不怒反笑,「我真後悔!為你這個懦夫,郁棠死得太不值!太不值!……宋立光,我只是遲了你一步,遲送了一束花,遲說了一句話,早知道你有一天會這樣站在我面前,我當初絕不會讓上半步!」
尾聲
清明的雨。倒春的寒。
新起的墳還未蓋上草皮,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在裸露的土色中十分扎眼。羅慶華默默站在墳前,任風雨飄落。良久,遠處走來了另一個人,給他撐起一把傘。
羅慶華向一邊走了幾步,漠然地避過了宋立光的傘。
「慶華,不管怎麼樣,這件事也是我幫忙擺平的。平白死了個日軍大佐,你以為是那麼好交代的?要不是我……」宋立光盯著眼前被冷雨澆透的青年,「要不是我,你和天香閣都會大難臨頭!」
羅慶華默然無聲,卻在宋立光向他靠近一步時,果斷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