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有位以黑紗勒頭,身穿白色水衣的美麗女子自廊下房間探出頭來,看著小岑冷笑:「您這御駕又擺到哪裡去了?還真當自己是皇帝,這宮中成百上千號人都等著您接見呢!」
她已上妝,鳳目斜飛,面若桃花,五官頗為柔美,但眉毛畫得濃,又多了分英氣。
小岑笑道:「姐姐讓我提包,結果有人挑釁,跟我打了一架,所以耽擱了。」
那女子不由得怒道:「這包我提了八百回了,怎不見人挑釁?」
小岑仍笑道:「姐姐若扮上男人提包出去,看有沒有人挑釁。」
那女子打量一下他身後的唐琪,容色愈怒,折身回房,重重一甩那遮蔽外人視線的門簾。
小岑喚個人來,囑他為唐琪尋個好座,然後欠身說「失陪」,朝那女子隱身的房中去了。
唐琪有些迷惑,有些恍惚,沉默地跟著領座人到了廊下雅座坐下。
演出是在中庭進行的。這中國歌劇便是唐琪幼時在北平跟母親看過的京戲。先出場的是一位老生,演《擊鼓罵曹》,聲腔寬洪,一舉一動豪放灑脫,眉清目秀。唐琪覺得面熟,仔細看來,才發現這是位戴了髯口的坤生,應該就是適才所見的白色水衣的美人。
她唱腔念白渾然不見雌音,颱風也十分大氣。唐琪還在感歎,一折已終。稍待片刻,場中換了劇目,繼而演出的是《春閨夢》選段。
這一出主角是位絕美的旦角,款款出場,蓮步姍姍,含情凝睇,行動如弱柳扶風,慢舒水袖,輕展歌喉,身姿翩翩,每一個瞬間若就此定格都會是一幅美麗的仕女圖……
唐琪凝視著那旦角,漸漸覺得耳目暈眩,手腳冰涼。
空中飄起了細如牛毛的霧雨,那粉墨嚴妝的美人宛若未覺,依然從容曼聲歌舞,聲音有幽咽之意,唐琪茫然聽著,有幾次仿若聞見雨霖鈴。
「琪妹,你怎麼在這裡?」第二出演完之後,表哥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坐到唐琪身邊。
唐琪虛弱地笑笑,沒說任何話。
表哥也無多話,與她並肩坐著看完了第三出《游龍戲鳳》。這是那坤生與旦角搭檔演出的戲,表哥由始至終凝視旦角,一脈溫柔,全縈於眼角眉梢。
演出結束,演員謝幕,觀眾鼓掌喊安可,那坤生又再出來,清唱一段《四郎探母》。唱罷觀眾再喊安可,有節奏地鼓掌,齊齊望向後台處,顯然是在等旦角再次登場。
當那旦角再次出現的時候,已卸去戲服,換上了一身西式禮服,面容光潔,笑意明淨,是個俊美的男子。
他揚首闊步走至中庭舞台上,舉止疏朗大方,毫不見起初台上的柔媚之態。
「戲,我今日已唱了許多,現在就為仍在此等待的朋友們唱一首歌吧。」他說,臉略略側向唐琪所在的方向,然後閉目,樂池中有曼陀鈴的聲音響起,他應著樂音開始唱一位詩人寫下的歌: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一曲既終,他再次謝幕,退入鮮花與掌聲深處。
表哥待觀眾散盡,取出一個鐲子遞給唐琪:「妹妹,他讓我還給你。」
冰種,飄綠,是唐琪曾經魂牽夢縈的翠鐲。
唐琪接過,一雙淚眼望向中庭舞台一側的巨幅海報,那上面繪有今晚演出的名旦麗影,眉眼盈盈,巧笑倩兮。
海報上除了意大利文的介紹,還印著草書的他的名字:
岑綠萼。
訪翠記:一生
文/米蘭Lady
他舉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覺她頗似這國色天香的花,芳華盛極,卻已開到荼蘼。
上闋:少年聽雨歌樓上
崔瑋寓居東都城郊護國寺,抄經間隙偶見裴夫人。彼時她額繪蕊黃,鬢貼金蟬,天碧羅衣拂地垂,二指拈著一柄輕羅小扇,有一搭無一搭地揮動著,正緩步於園中賞牡丹。感覺到他在看她,她慢回嬌眼,盈盈一笑,秋波瀲灩。
崔瑋手一顫,剛寫好的經卷便滑落於地散開,風旋即將經卷吹至院中。她徐徐走近,伸蓮足踢開經卷懶洋洋地看了看,再回顧簷下崔瑋,含笑道:「公子這字寫得好。」
崔瑋面紅過耳,向她長揖:「夫人謬讚。」
他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仕途渺茫,雲遊四方,盤纏將盡,便居於寺中抄經度日。而她衣飾不俗,崔瑋只聽僧人提及她是前來進香的東都貴夫人,卻不知出自何等名門。
這一日都在魂不守舍中度過,眼睛悄悄瞄她,而一旦她轉眸看他,他便慌忙移目,假裝在看壁上彩繪園內花。終於她諸事禮畢,即將啟程,他凝視她的背影,雖覺失落,卻亦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未料她卻在上車前掀開帷幔紗幕深看了他一眼,微笑似道別,他如罹雷殛,不自覺地朝她的鈿車移步,開始亦步亦趨地追逐她的繡轂香塵。
陌上芳草惹煙青,落絮隨風白,他不時揮袖拂之,跑得氣喘吁吁。裴夫人窺簾看見,命暫緩行車,讓侍女問崔瑋:「公子為何一路相隨?」
崔瑋紅著臉道:「我……醉了。」
侍女奇道:「寺中並無酒水,公子豈能飲醉?」
崔瑋垂目道:「是這鈿車香風,熏人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