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她已經不需要音樂,一樣舞得投入而自然,驟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頂劈開她的靈台,原來舞蹈是可以脫離音樂而獨自存在的。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它不需要任何言語的解釋,是人對肉體之美最本能的追求,以及對慾望最原始的宣洩,與文字詩書毫無關係。
舞蹈是原始的慾望,而詩文、樂譜、歌詞、律法、宗教,乃至他手中的琵琶,包裹她的衣衫,都是經過修飾的文明。千萬年來,文明在鍥而不捨地壓制隱藏的慾望,它們相互糾纏、相互美化、相互滋養,她愛這艱險深重的文明,愛到誘發了赤裸的慾望。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悅他,想要博得他的關注與歡心,用這造物恩賜她的美好,來與養育他們的文明做殊死一搏。
帔帛、外襦、訶子一件件地褪下,舞跳完了,她以一株優曇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等著他決斷。她指潛淵而為期,弱水三千在他們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濤,她等待他一同躍下。
善本從蒲團上站起身來,他的臉上平靜如水,原先的那幾滴汗珠已悄然逝去。晉康郡主以一個舞者的敏銳,察覺到了他起身時的沉重,善本就在這一支舞的時間內老去了。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他追步了曹子建在洛水邊的怯懦,卻也完成了世尊在菩提樹下七日七夜的參悟、割裂與臣服。他最終戰勝了那慾望,完全地皈依於那片極端潔淨的文明。
他俯身彎腰撿起散落在晉康郡主身旁的衣衫,用憐憫眾生的溫存,將這質地精美的枷鎖,一件件重新罩回她身上。他幽涼的手指終於觸碰到她鮮嫩的肌膚,他身上瀰漫的檀香,如一個夢魘將晉康郡主吞沒。她知道自己已經一敗塗地,她的青春就在這不曾開始的故事裡,揮霍得窮盡。
晉康郡主與張克禮在長安完婚。她捧著一把紈扇,木然地聽著他用乾澀的聲音念著《催妝詩》、《卻扇詩》。只有完全對詩不起敬意不求甚解的人,才會把詩念成那個樣子。她早就知道了,以至於她空洞的雙眼看見矮胖平庸的丈夫時,竟然沒有意料之外的失望與痛楚。
成婚之後的晉康郡主隨家翁夫君北還定州,翠華輦車從大明宮向春明門進發。她坐在車中,還是能夠想起一些事情。杜甫曾經作詩:「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文明如此深重地傷害了她,她卻就是捨棄不下,而她的夫君,連杜甫都不曾聽說過。
車行至興慶宮時,她忽然聽見宮樓上傳來一陣清冽淒楚的琵琶聲。他彈奏的是《渭城》,他明白「玉環」裡的期盼,玉環,欲還,千百年來的別離與不捨,就在一曲陽關中漸行漸遠漸無聲。他明白她的不捨,卻連一滴惜別的淚水都不肯給她,任由她被放逐到遙遠的胡地,在文明的嚴重荒蕪中乾涸至死。
五、胡旋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襄陽公主緩緩地合上貝葉裝的《楞嚴經》,她企圖得到平靜,卻總有一些詞句在撩撥那處傷口,重複那些思念,讓她的不甘與怨恨每每如火如荼地發作。
她成婚已經五載,大明宮裡的聖主幾經變遷,皇帝從祖父變成了父親,八個月後又迅速地成了她的長兄李純。她的封號也從晉康郡主變成了襄陽公主,食邑加了五倍,夫家對她的態度更加尊崇,索性把她當作一尊菩薩供了起來。本朝諺云「娶婦得公主,無事取官府」,妻子該是溫柔的、實用的,不該是高高在上的。張克禮有一次在黑燈瞎火的帷幕內低聲嘟囔道:「怎麼像屍體一樣。」
她白日裡避免和他相見,他的粗鄙醜陋讓她無端惱火,眼耳鼻舌身意都成為怨恨的根源。於是漸漸這以身殉國式的同宿,也被兩人默契地荒疏了。她厭惡他的無知,他受不得她眼中的挑剔責難,兩個人都難受,反正於張克禮來說,定州就是張氏的王國,遍地都是女人等著他臨幸。
襄陽公主也回過一次長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張茂昭入朝,她回去省親。她顧不得回宮拜見兄長,在驛館換了一身圓領帕頭的男裝,匆匆策馬奔向莊嚴寺,沙門已經認不出她來,只是告訴她善本法師在五日前離開了長安,去東都白馬寺遊學。五日,那應當是她歸家的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五年前的那場戰爭他贏得太辛苦了,為避免傷了自己也傷了她,索性躲開。她聽說那把玉環琵琶,他已經歸還內府,身外之物,於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來說無可留戀。
從長安再回到定州,她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迷離恍惚,人生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都已封死,她在想自己該怎麼辦。善本說她會忘記他,可是她就是忘不掉,那股檀香已經將她填滿了。她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她擁有了這麼多在苛政中掙扎的百姓所艷羨的東西——富貴、暖飽,可她就是苦不足。眾生多麼貪婪,所以世尊才要掙脫出這肉身。
她就以那身男裝,在這陣恍惚中走出了節度使的府邸,府中的那股腥膻氣息憋得她陣陣虛汗。她脫離塵世太遠,需要看看旁人是如何生活的,為什麼她連活著都變得如此疲憊?
四處都是忙碌的歡欣與忙碌的憤怒,販子客商的爭執聲、騾馬的叫聲,也沒有人想要與她談話。她什麼也沒看懂,懵懵懂懂地轉悠了三天,忽然在路過一家酒肆時,聽到了清脆甘洌的琵琶聲。她被這前世的記憶打得渾身一顫,隨著人流擠進了酒肆,大堂上一個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她穿著突厥的衣裙,赤足散發,袒露雙肩與腹部,修長麥色的雙腿不曾著褲,旋轉中長裙鼓蕩,春光乍洩。她手腕上、足踝上與頭髮上所繫的鈴鐺繁華地響成一片,客人們如醉如狂地尖叫呼嘯,如打翻了一鍋沸粥,舞姬就在這滾燙的眼光中肆無忌憚地大笑。
那金鈴聲如一把巨錘,一下下將釘子敲入她的心房,滿眼金星中,她又看見鮮血從她足下流出,流到骯髒的紅氍毹上。她在寂滅中重新感到了忌妒,忌妒那個舞姬明眸皓齒的快樂。她已經有五年沒有跳過舞了,骨頭都要銹得碎掉了,可是這個胡女卻敢於在千百人前展示自己的美麗。
金星消散後,她踉踉蹌蹌地走向後堂,尋找酒肆的主人,店主也是個鼻高目深的胡人。她說,她想跳舞。胡人用挑剔驚覺的目光打量著她,問道:「不是本地口音,從哪兒來?」她茫茫然地微笑道:「長安。」胡人自作聰明地問道:「逃奴?」她繼續笑:「算是吧!」胡人釋懷地安慰她:「不妨,這地方皇帝管不著。會跳什麼?」
她答道:「《柘枝》、《胡旋》、《胡騰》、《渾脫》,都會。」她忐忑地說出了幾個胡舞的名字。店主的目光明顯地稍稍亮了一下,道:「把外衣脫了,跳一支《柘枝》看看。」她一片混沌地脫去圓領袍,她想:那大雄寶殿上的十八羅漢,不也是袒露右肩嗎?店主為她打著手鼓,看她的舞姿從生澀到嫻熟,這渾渾噩噩的女子在跳舞的時候漸漸甦醒,她空洞的眼中又開始注入了春水,泛起媚人的漣漪。
店主笑道:「一天多少錢?」她試探著說了一個自己知道的最小數目:「一緡?」店主哈哈大笑:「一緡錢你去節度使司跳吧!」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努力裝出一副窮困無依的神情,道:「你看著給,夠一日食宿即可。」店主與她市價:「一日跳十個曲子,五十錢,加跳另算。」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她雪白的肌膚,又通透地笑道,「若是沒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錢更多。」她搖頭笑道:「我只跳舞。」
店主有些惋惜地幫她裝扮起來,劣質的金線裙子、無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塗上赤紅的胭脂與口脂,兩耳被碩大的耳墜扯得有些痛。她看著銅鏡中陌生妖艷的女子,驚異地轉了個圈兒,手腕上的金鈴便叮叮作響,一股想要跳動的渴望在她胸口來回衝撞。這真是適合跳舞的衣裳,絕不作喧賓奪主的遮掩。
上場之前,店主忽然問道:「有名字嗎?」襄陽公主愣了愣,父親賜給她的名字,皇兄賜給她的封號,都被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個詞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Asura。」那是她在經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羅,是「非天」,是「不端正」。阿修羅男好戰女美貌,擁有匹敵帝釋天的法力,可困於執念與貪嗔,不得出輪迴成正果。善本的好勝心是阿修羅,她的執念也是阿修羅,他們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許六道眾生之中,還有一處所供他們在死後相遇。
店主笑道:「阿瑟?倒是突厥名字。」她無所謂地笑著點點頭,真假對錯又有何妨。
她被推進大堂的時候,還是有一刻頭暈目眩,那些陌生又醜陋的臉塞滿了她的視線,每一張都和她丈夫張克禮相似,卻又充滿了世俗的溫情與坦誠。他們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聽她傾訴,用她的身體來傾訴她的愛戀,她已經獨自煎熬了五年。
鼓聲隆隆,琵琶淒切,這是戰鼓在催促戰士上馬,赴死。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曠達來掩蓋,寂寞也可以用歡笑來填補,紅毯上的半裸女子瘋狂地旋轉,成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將人間焚燒成地獄。眾生在癲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著慾望的皮囊。
六、色空
一日的舞蹈之後,襄陽公主重新套回她的男裝,拖著酸痛疲憊的身軀走出酒肆。到無人處,她將掌心裡攥的那一串錢丟進了水溝,又將手湊到鼻邊嗅了嗅,那股油膩腥臭令她嘔吐起來。回到府邸後她就逃進了浴桶,滿室的松木香終於遮掩了那股汗臭,她愜意地軟倒在桶邊,麻木的熱痛讓她舒服得輕輕呻吟。
她看見阿瑟緩緩蟄伏進河底,她憐惜地撫摸著阿瑟修長光潔的腿,安慰她,她只需偽裝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過來了。她在熱氣蒸騰出的幻境中對著另一個自己說話,她終於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陽公主在入睡前回想著千百張陌生面孔上的迷戀與愛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夢鄉。
世尊有百千億身,毫無吝惜地毀滅掉一個個自己來完成劫數,襄陽公主只有兩個,卻已經足夠了。夜晚她是節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薩,是不需要丈夫的屍體,是大唐詩書禮樂幻化的文明,虛榮而悲涼。白天她是行於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裡廉價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來娛眾生耳目的淫慾,縱情而直白。他們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歡處觀者盡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個人的傾訴。
那件事發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雲流水,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那天由於客人的熱情,她加跳了五場,累得躺倒在店後的地板上,汗水掛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頸項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我給你錢!給一緡!」她有些噁心他身上的腥膻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卻又沒有做更多的拒絕,過了片刻也不覺得難聞了。她化作一攤污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愜意。
後來漸漸便有客人在她舞後出一個價碼抱走她,他們留下錢後,她也會在那簡陋的土房中再躺一會兒。回味著她所愛的清潔與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況。也許她被那儒雅逼到絕境了,需要從另一端掙扎出一個生命來對抗。她忽然發現周圍的許多人也是如此,在現實中偽裝著木偶一般的賢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貞婦,另一顆心卻因為這偽裝的枯燥而蠢蠢欲動。他們奔赴各自的幻境,用傳奇故事、詩賦文章、輕歌曼舞,在虛假中重塑真實的自己。
遇上薛渾是個意外,薛渾是士家子弟,隨父親宦游於此。他有高挑孱弱的身材、清秀稚嫩的儀容,居然還能彈一手過得去的琵琶。他比她小數歲,卻因為相同的口音和白皙秀美的面容而喜歡上她。他時常將她帶走,在府中為她彈琵琶,看她舞蹈。她會為他跳上幾支長安的軟舞、霓裳羽衣舞、綠腰、春鶯囀,她看見淡淡的鄉愁如同風煙一般,在少年的眼中矇矓上薄薄的霧氣。長安不見使人愁,她帶著幾分譏誚望著他青澀的哀愁,他如何懂得鄉愁鮮血淋漓的真相。
她只想聽他彈琵琶,她給他跳舞,或者做那件事,這兩件事都是屬於阿瑟的,所以她毫無吝惜。可是薛渾總想探聽她的身世,她興致好時就編造一個淒楚哀婉的故事,亂世裡這樣的故事遍地皆是,騙他幾聲哀歎輕而易舉。有時編過了頭,今日說的和昨日說的相互矛盾,薛渾提醒她時,她就編造個新的謊言把之前的兩個謊言糅在一起。
她想:若是換作十四五歲的晉康郡主,薛渾的溫潤如玉,也許還是可以打動她的。可惜太遲了,她見識過太徹底的儒雅和太徹底的放蕩,薛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上不得吉祥天,入不得泥犁獄,只是濁世中的一個尋常人,他不足以救贖和修補她。所以薛渾想納她為妾時,她總是拒絕,她晚上還是要回到節度使司去,她丟不下那尊貴的公主,亦如她丟不下這卑賤的阿瑟。
她已經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幾個人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薛渾的外室,是酒肆中的舞女,是父母亡於戰亂的孤兒,是夫君喜新厭舊的棄婦,她在這些故事裡自憐憐人,扮演這些角色如魚得水忘乎所以。
牆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草一樣,從酒肆舞榭中攀爬出去,攀爬進節度使司,攀爬進張克禮的耳朵。駙馬都尉張克禮帶著義武軍的牙將闖入薛渾家時,她正在跳舞,薛渾癡傻地抱著琵琶,現在他面上的神情,與酒肆中的那些商客一樣了。
已經變為襄陽公主的阿瑟鄙夷地朝薛渾一笑,道:「接著彈呀!」薛渾望著張克禮的腰刀,抖成了秋風中的落葉。
天地再一次用冷漠的寂靜席捲了她,無妨,這寂靜便是她的來處。她含著沉醉的微笑翩然起舞,邊舞邊將衣衫脫下,展示出她軟玉一般的身軀。是不是《柘枝》,是不是玉環,又有什麼關係,她閉上雙目,鋪天蓋地都充盈著那濃郁的檀香。前塵若夢,苦海無邊,她看不到蓬萊,仍然可借一支舞傲立於冥川波濤之上,這便是她領悟的空不異色。
羞憤欲死的張克禮將公主的恣縱上奏天子,天子震怒,囚公主於禁中。薛渾等與公主私通之人,一律杖八十流放瘴癘之地。薛渾貧病死於崖州時,都未曾想明白,那雲端裡的公主是如何化身為舞姬,與他歌舞共枕了數個年頭。鎖骨菩薩慈悲喜捨,世俗之欲,無不徇焉。而她卻是魔女,是特利悉那、是羅蒂、是羅伽,所過之處,慾海橫流,寸草不生。
數年後,詩人張祜作《玉環琵琶》詩傳世:
「宮樓一曲琵琶聲,滿眼雲山是去程。回顧段師非汝意,玉環休把恨分明。」
明月照山川
文/籐萍
黃隼是一個賊。
他今年十七,卻已是個老賊,這世上但凡有錢的地兒,他幾乎都摸過。
今夜他要偷的,是一間小廟。
月照山川,星滿蒼穹,夜深人靜之時,黃隼的手慢慢探向小廟廟柱上掛著的那個香火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