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但黃隼很快就明白為什麼了——因為柳夫人晃了兩晃,軟軟地倒了下去,淡色的嘴唇溢出了鮮血,她輕咳了兩聲,臉色漸漸地變得非常不好。
像死人那樣的不好。
黃隼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柳夫人看了他一眼,閉上眼睛,慢慢地說:「我要死了。」
黃隼激動了起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你不必救我的。」
柳夫人睜開眼睛,笑了笑,黃隼看著她的神態,他覺得她在冷笑,這樣表情的柳夫人讓他覺得陌生,突然覺得畏懼……他呆呆地看著冷笑的柳夫人。
她低咳了兩聲,她的身體在他懷中,是如此纖細嬌弱,仿若盈盈一握,她的神色卻是如此空曠冷漠。「傻子,我會死是因為我有舊傷,不是因為你。」她又閉上眼睛,「自始至終,都是俞少良殺了我,與你無關。」
她的語氣那麼冷漠,黃隼呆呆地看著她,有一些什麼念頭在翻滾,他呆呆地看著她,看得非常仔細。
她膚如白玉,五官很美,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和初見的時候故作的嬌弱截然不同。她疏離、冷漠,有一股譏誚似的傲慢,她像一陣冰冷的霧,仿若隨時隨風化去。
她……絕不是什麼嬌花扶柳的弱女子。
即使是瀕死的時候,她的眼裡也沒有淚。
目如明月。
「你……你……」黃隼指著她的眼睛,他頭腦一蒙,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脫口而出,「你不是柳夫人!」
她笑了笑:「我是。」她說。
「你是柳是林!」黃隼聽而不聞,呆呆地道,「你就是柳是林……」他根本沒見過柳是林,世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柳是林的真面目,但黃隼有一種直覺,「金鱗狂客」柳是林,武功絕高,縱橫天下,來去無蹤,狂傲清冷,怎不是眼前這雙眼睛的模樣呢?他脫口而出,心中驟然清醒,「啊!你在家的時候柳是林從來不在,柳是林死了墓裡卻沒有屍體,你寧死也不說柳是林在哪裡——因為你就是柳是林,柳是林就是你!」他呆呆地看著眼前清冷的女子,「原來柳是林是個女人。」
她笑了笑:「『金鱗狂客』柳是林為什麼就不能是個女人呢?」她輕聲道,「因為她做了些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所以誰也沒有想過她會是一個女人。」
「可是你既然是個女人,為什麼還要假扮男人?為什麼還要假扮自己的妻子?」黃隼恍然大悟以後又糊塗了,「你……你和俞少良……他……他……」
柳是林又笑了笑:「因為這世上沒有人相信柳是林是個女人。」她輕聲道,「我也是人,我也需要有朋友,沒有人相信我是個女人,我只好假扮男人。」她越發輕聲,「原本我沒覺得扮男人有什麼不好,可是……可是……」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俞少良面目全非的屍體上,「可是……我畢竟是女人啊……」
黃隼義憤填膺地責問:「難道你居然看上了那個禽獸?」
她笑了:「可是當初他來叫我大哥的時候,溫柔體貼……我還沒盜得八寶的時候,他一點兒也不壞。」
「那是他還沒有暴露出真面目!」黃隼咆哮,他真不敢相信,柳是林居然真的看上了俞少良,「你是被他那張俊臉騙了!」
柳是林笑了起來:「或許是吧……」她慢慢地道,「他那麼俊美,那麼可愛……我想和他在一起,可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是個女人。」她苦笑了,「於是我犯渾了……我想做個女人和他在一起……」她笑了起來,「我假扮了我自己,嫁給了我自己……柳是林娶妻了,可是他那麼冷漠怪癖,所以誰也沒有喝過他的喜酒。柳是林常年在外,柳夫人獨守空閨,柳是林和柳夫人從來不一起出現,可他從來不懷疑……我去引誘他、去哄他……他那麼害羞、那麼害怕,卻又那麼愛我……」她咳嗽了一聲,「後來我有了柳虞,那段日子,我很開心。」她淡淡地道,「我從不後悔。」
柳虞?黃隼只想跳起來掐死這個女人,柳「俞」?你那麼愛他,就愛了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值不值?值不值啊?柳是林是什麼樣的人物?怎麼能糟蹋在這種人手裡?
「我武功比他高,高很多。」柳是林的聲音漸漸微弱了下來,「所以我從不擔心他搗鬼,我知道他利益心重,好名愛利,可我覺得我什麼都能滿足他,我能養住他……我沒想過他會因為那八寶下毒手,那八寶,他想要的話,只要開口我就會給他。」她柔柔地道,「所以他設計暗算我的時候,我很震驚……他很瞭解我,用七星刺截斷了我的氣脈,氣脈一斷,我武功全廢,一旦動了內息就會氣血崩裂而死……」
黃隼臉色慘白:「別說了。」
她微微一頓,平靜地道:「你若不想聽,那就算了。」
黃隼的臉更白了:「你說你說,我聽。」
「我受傷以後,柳是林只能『死』了,俞少良使出種種手段逼著我問獻壽八寶的下落,他以為柳是林死前一定告訴我東西的下落,卻不知我已經很清楚……他對我從來無情,他真心實意地愛我的秘藏,卻不愛我。」她幽幽地道,「我如果告訴他東西的下落,為殺人滅口,我必死無疑。所以我帶著柳虞逃了,一逃八年,卻仍然被他撞見。」
後來的事,黃隼在屋樑上都看見了,一時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顫聲地問:「可是你……可是你從來沒有讓他明白你就是柳是林……也許……也許你告訴他,他就不會那樣對你,你那麼愛他……」
「他從不愛我。」柳是林平靜地道,「所以我殺了他。」
黃隼全身顫抖,俞少良根本從來沒有明白柳是林的深情,她這麼傲慢,這麼強硬,她硬在骨子裡,從來不求憐憫……她拋出了一腔深情,被人輕賤了誤會了也從不解釋,她忍受那些誤會和辱沒,直到忍無可忍,她就一掌殺了他。
黃隼緊緊抱著這個強硬的女人,她要死了:「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他號啕大哭,「你要是對他說清楚,也許他不會對你這麼壞……也許他……」
「那是他的報應。」她答道。
讓他以為他什麼也沒有得到過,那就是他的報應。
她愛過俞少良,一點兒也沒後悔。
她殺了俞少良,一點兒也沒後悔。
「傻子。」柳是林閉上了眼睛,沒再睜開,「你很醜,也很弱,但我只能把柳虞交託給你了。」
黃隼驚慌失措:「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不要養孩子……」
「『金鱗軟劍』在香火罐裡。」柳是林充耳不聞,自顧自地道,「你帶著柳虞,好好教他讀書……練……武……不要……不要學我……」她的聲音低弱下去。
黃隼淚流滿面:「好……」
她微微一頓,說了最後一句話,語氣淡然,非常從容:「多謝。」
二十年後。
黃隼成了江湖人稱道仰慕的大俠,這位黃大俠武功絕高,行俠仗義,師承卻很神秘,誰也不知他那些神出鬼沒的武功源自何方。他有個徒弟姓柳,為人穩重大方,飽讀詩書,身懷絕技卻參加了科考,得了榜眼,入朝為官去了,不在江湖上走動。黃大俠行蹤莫測,交遊廣闊,卻一直沒有成親。
他知道他會用一生去愛一個不敢愛的人。
而那個人,已經死去二十年了。
相思豆
文/半明半寐
引
杭州城,暮春,雪白粉簇的瓊花開到被風一掃,便撲簌簌落下一地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