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她手上一頓,也不知想到什麼,眼神幽深,眉間似喜還愁,輕聲說:「爹爹,我這一去,橫豎心裡有數,你甭勸我,也莫憂心,我如今萬事不求,只求日後地下得見,你打我時,好歹下手輕些……」
她猛地掩住口,拍拍屁股站起來,藉著盆裡的火打開那個梳妝匣子,裡頭只有兩根頭繩、兩朵舊絹花、一根歪歪曲曲的木釵,此外再無值錢之物。莫林拿起木釵,貼著匣子底部撬了,從裡頭掏出一張紙來,上頭寫著幾行字,雖墨跡陳舊,卻仍見筆力遒勁。莫林湊近火邊再看了看,閉眼低低念道: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嘴角上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隨手將紙丟進火盆,火光一下亮了,照得她姣好的面容明滅不定。
老父的頭七一過,莫林隻身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悄悄地從角門進了將軍府,當起了這裡的一名廚娘。
沒幾日,她便偷偷溜去前院,目睹了大堂被拆的整個過程。然後,她為自己藏起了一片琉璃瓦殘片。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常把這塊殘片拿出來反覆摩挲,將它摸到溫潤如玉。興致來了,她也會對著這塊琉璃瓦哼唱兩句不成調的小曲兒,只是每每到了悠揚處,她便總會戛然而止。
她常想:「都道人世錯迕,世事無常,可若非親身經歷,又怎知這錯迕無常竟會到這般田地?就連這琉璃瓦,若只看手中這一小塊殘片,卻又如何知曉它當日連成片時的壯觀?」
那時候它光彩熠熠,乍眼望去,真個是如冰似玉,碧濤生煙。
前院裡富麗堂皇的大堂被夷為平地後,莫林原以為那位將軍要在上面蓋更巍峨開闊的堂屋。誰知不過七日,地上殘垣斷壁便被清理乾淨,隨後又見匠人們剷平基座,重鋪地磚,選的都是一塊塊厚實堅硬、全無紋樣裝飾的灰撲撲的石板。
莫林找人打聽,方知那地方是要改成練兵場。
其後不出一月,前院便多出偌大一片空地,隨後府裡的兵士多了起來,一群半大小子日日五更便爬起來操練,整個府內人聲鼎沸,步履劃一,長槍短劍,乒零乓啷,刺殺號聲,不絕於耳。
更奇的是,那將軍大人每日也跟著兵士一道操練。莫林每日遠遠地見他腰桿挺直立於軍前,都搖頭嗤笑,這將軍真不會做人,他如此以身作則,豈不累得手下一干人等越發連個偷懶的工夫都沒有?
更何況,這些軍士一操練就意味著他們很快會餓,餓了廚房就得管飯。將軍府的吃食與別處不同,均是大開大合,不求新奇細膩的。天不亮廚房就得忙活起來,七八個壯男幫忙抬著採買的蔬果瓜筍、活雞活鴨等物進來,又有十餘個丫環媳婦藉著灶火清油燈幫著洗菜宰雞剮魚,廚房裡必定雞飛狗跳,內臟羽毛遍地皆是,骯髒腥臭不得安寧。另有掌勺的五個廚娘分事燜煎炒燒燉等職,個個頭頂包著藍布巾子,一頓飯下來,汗能濕透裡衣外褂。
莫林不承想廚房的活粗糙成這樣,便拐彎抹角問管事的,這將軍剛領了朝廷的封賞,難不成府內不用大宴賓客嗎?
管事的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咱們將軍大人愛兵如子,做好軍士們的吃食,方是你們這些廚娘該想的。」
一句話說得莫林灰頭土臉,她下來後越發用力地攪動鍋鏟,將大鐵鼎內燒製的東西攪得稀爛,她一面揮汗如雨,一面惡狠狠地想:「該你們吃這等豬食,吃吧,吃窮你個將軍府最好!」
三、同食
在這裡做了兩個月後,莫林便發現,廚房裡有賊。
按說廚子不偷,五穀不收,大廚房裡出點兒偷雞摸狗的事不足為奇。廚娘們閒下來,也愛與幾個採辦喝點兒酒開個賭局小賭一把。這等情形京城內的每個大宅門均免不了俗,只要不出大岔子,主家管事大多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然而這回的賊卻有些蹊蹺,因他不對旁人下手,只對莫林一人。偷的也非金銀財帛,專偷莫林給自個兒留的飯。
將軍府的膳食走的村野火灶一路,蒸魚從不加火腿筍片等物,抓起來頭尾一剁,遍撒蔥姜,入蒸籠匣子一塞了事;鹵煮通常都是混煮,雞鴨豬鵝一湯同滾,內臟肝腸全丟進滷水中,吃起來俱是一個味;湯水不撈肥油,看上去明晃晃的一層油水,廚內諸人卻個個言道如此方顯富餘;不僅如此,軍士們還愛整雞整鴨,不拘什麼燒法,只要有整只肥鳥端上桌,眾人便歡呼下箸,打仗一般風捲殘雲搶個乾乾淨淨,把莫林直瞧得目瞪口呆,咂嘴不語。
兩個月下來,莫林只覺一呼一吸間都透著油膩,她便是有心捧場,奈何腸胃也抵擋不住。鬧了幾次肚子後,莫林心中暗罵這將軍不愧行伍出身,闔府上下皆粗野鄙俗,她沒法子,便只得偷偷摸摸地為自己單開小灶,細細熬些易食的粥水。
莫林生性好吃,於此道鑽研極精,便是尋常的蝦干豆腐在她手裡也往往能變個花樣,別出心裁。平生從未在吃這一事上苛待自己,當年便是流離顛沛,家徒四壁,她也要想方設法弄點兒東西祭祭自己的五臟廟。人一窮,食材有限,在怎麼吃上便下了大工夫,哪怕一根蔥、一捧榆錢,到她手中也能做出四五道講究來。她如今在大廚房內做活,也不敢將這本事顯露得太過,可在給自己做的膳食上卻忍不住技癢。
這一技癢,就惹出了賊來。
府裡定了規矩,廚娘們用膳在眾人之前,因她們幹的是力氣活。除去莫林,餘下四名廚娘皆為人婦,放了工,個個返家還需照料一家老小。因而莫林便趁著眾人不備,於灶火旁支了小炭爐,熬點兒粥水,待大廚房內無人了再用。
也不知道是她瓦罐裡煨的湯太香,還是她砂鍋裡熬的粥太鮮,連著數日,等她做完晚間的活,親眼看著小丫環們洗好碗筷,又點好了食材器皿,關上庫門回大廚房時,卻總發現自己留在小灶上那一份膳食被人偷了個乾淨。待第二日問及眾人,卻又皆道不知,有廚娘甚至惡語相向,言道將軍府的主子都菩薩心腸,從不剋扣人飯食,你擺出這等不依不饒的模樣,是譏諷上頭假仁假義,不給底下奴才吃飽嗎?
莫林拉不下臉與這等村婦對罵,只得在心裡暗罵是哪個沒長眼的天殺小毛賊,將軍府旁的沒有,大魚大肉卻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何苦來偷她的清粥與她為難?
莫林自此留了個心眼,不動聲色,每日仍如常烹煮所需之物,她如此忍了七八日後,某天便佯裝與往常一般清點庫房,卻悄悄殺了個回馬槍,拐回大廚房去。
她順手摸了根棍棒,躡手躡腳地靠近大廚房。這會兒正是掌燈時分,將軍府內眾人早已飯畢休憩,有家室的回家,無家室的回房,大廚房內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只餘下些灶火明明滅滅,一盞清油燈挑著豆大的燈芯,將一個男人的剪影倒映在窗戶紙上。
莫林心裡怦怦直跳,曉得這賊就在屋裡,她略等了等,待巡夜的兵衛約摸將至時,準備衝進去不由分說先打他幾棍出氣,再叫人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拎起棍棒一腳踢開門,口中叱道:「可叫我逮住你這偷人吃食的小賊……」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便戛然而止,手中高舉的棍棒怎麼都打不下去——昏黃的火光中,一個彪形大漢一身短打裝扮,一手端著熱氣騰騰的碗,正轉身目光炯炯地望著她。莫林嚥下一口唾液,她已認出這人正是那日喝令眾人拆堂的男子,將軍府的正牌主子,當今朝堂上風頭正盛、聖眷隆恩的都督僉事,皇帝欽賜的平南大軍左副將軍劉毅。
這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哪怕她再剽悍潑辣,也斷無打衣食父母的道理。莫林垂下棒子,眼珠亂轉,在想要不要行跪拜之禮,論理是該拜,然而他堂堂將軍被人撞破這等醜事,大概心裡正惱火,自己若貿然一跪,沒準兒就給自己跪出大麻煩來。
她心裡迅速盤算了一番,隨即打定主意,抬頭先發制人罵道:「你是哪路的校尉?怎的不按時隨眾人一道用膳?倒偏看上了我這兒的好東西,下回再如此,我定上報長官賞你軍棍吃!」
那將軍不動聲色,只直直地盯著莫林的臉瞧,目光炯炯,毫不講男女禮數。莫林給他瞧得心裡忐忑,幾乎以為此人已然看穿自己。然而此時她箭在弦上,由不得自己怯弱,下一刻便柳眉倒豎瞪了回去,隨後冷「哼」一聲,夾著風火勢頭急吼吼地衝進了廚房。
她衝到自己的小灶前一看,果真裡頭的東西又被一掃而空。莫林心裡恨得暗罵,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這等偷下人吃食的將軍,這劉毅還真不愧是山野村夫出身,瞧他這身行頭,親下廚房的行徑,真個把將軍的威儀都給糟蹋得一乾二淨。
莫林一邊咬牙,一邊重開爐灶,將白日剩下的半邊冬瓜取出,再搜刮些櫥櫃裡用剩的冬菇蝦干火腿一道切細了蒸上。這邊找了些吃剩的米飯拿油渣炒熱,撒上切碎的細蔥炒勻了盛出。炒飯做好,那邊的冬瓜也蒸得糯了,這晚飯算將就著能吃了。
「我也要。」劉將軍在她身後淡淡地道。
怎麼堂堂將軍倒跟街邊搶食的乞兒一般?莫林轉頭瞪他,劉將軍指了指碗,理所當然地說:「這點兒稀的不抗餓。」
莫林忍了忍,深吸了一口氣,另拿出一隻碗,將炒飯扒拉了一多半過去,然後推到他跟前。
劉將軍沒多說話,卻尋了筷子與她一同蹲坐在小木矮凳上吃起來。
「眾人吃飯的時辰,我通常很忙。」將軍忽然道。
莫林詫異地瞧著他。
「吃食,熱騰騰的,就那邊有。」他指著盤子裡的冬瓜有些不善言辭地說,「這些,也與大廚平素份例裡吃的不同。」
莫林有種不祥的預感,挑著眉毛問:「所以……」
「往後多做點兒,我食量大。」
四、獻策
莫林萬萬料不到,劉將軍真個好意思來與她蹭飯,且有一蹭到底的勢頭。
莫林自己做廚娘攢銅板似的攢下那點兒私庫,盡半數都進了劉將軍的肚子,可不給他吃吧,又說不過去,整個將軍府都是他的,別說他與你合吃幾餐飯,便是他要你單為他從早忙到晚,你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