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我無奈地解釋:「我就隨口說說而已。」
  她把被子往旁邊一扯,睡到床的邊緣,背對著我,嘀咕道:「以後不許說了,提都不能提。」
  凌一堯從未到過海邊,她印象中的海濱是藍天白雲軟沙灘,海水嘩嘩地舔腳丫,但我這裡是黃海,海水像咖啡一樣渾濁,海風達到六七級是起步價。她畢業時曾經想來這裡看我,但我沒有讓她來,只是說我一閒下來就爭取回去找她。我怕破壞她對大海的憧憬,怕她嫌棄我十天半個月不洗澡的邋遢,怕她心疼我的嘴巴因水土不服而長出一圈血痂。這裡連一個女性專用的衛生間都沒有。她到處找工作,儘管姿態擺得很低,卻還是屢屢碰壁。有的單位覺得她的學歷過高,生怕她呆得不長久,於是不錄用;有的則完全將她視為一個普通的勞力,開出的待遇很低;甚至有人覬覦她的年輕漂亮,作出一些暗示。而那段時間,我們正在和當地的一撥人開仗,他們帶來幾輛渣土車堵路,要包攬這裡的活兒,叫我們讓出便道工程。若是在城市裡碰到這種飛揚跋扈的人,我興許會躲得遠遠的,寧可吃一點虧也不去招惹,但這次不一樣。我要生活,我賺錢,我要像野狗一樣咬死所有搶我飯碗的同類。那場架的參與者大概有四十多人,我們這邊是一幫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而對面都是當地的流氓。我們這邊的人大都是老實的工人和斯文的技術員,要麼不會打架,要麼下不去手,非常吃虧。我遭到圍毆,後腦被狠狠捶了幾拳,整個人都懵了,拎起一塊木方就揮舞,完全處於混亂狀態。那個和我一起守堤壩的小伙子被打急了,他滿臉鮮血,一邊吼著,一邊爬上一台輪式挖掘機。油門一加,斗子的鋼齒直接拍扁一輛渣土車的駕駛室,這樣一個瘋狂的舉動,終於鎮住那幫地痞,也保住我們的便道工程。事後我才發現,我左手疼得厲害,端不起飯碗。我朋友送我去醫院拍片子,虎口骨折並且肌腱撕裂。原本這事我們可以報警,讓對方賠償,甚至以故意傷害罪起訴,但是一旦如此,那個開挖機的小伙子也可能逃不脫干係。
  老闆說:「這事就算了吧,醫藥費我們自己付。」而左手虎口的傷,雖然差不多治癒了,最終還是留下終生的缺陷,大拇指的反應非常遲鈍,握拳執物時總是非常彆扭。老闆叫我不要去鑒定傷殘,直接承諾補貼我五萬元,有時,我們對於這個社會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工蟻,隨時可以是一個犧牲品。凌一堯知道以後在電話裡哭,叫我趕快回南京,但我沒有聽她的,固執地留了下來。我叫她再等我一段時間,只要工程結束,我拿了工資分紅和傷殘補貼金,就完全有能力娶她回家了。
  凌一堯向來是一個非常隱忍的女孩,如果不是沉重得讓她無法承受的壞情緒,她都不會輕易向我宣洩,頂多鬧一鬧小脾氣就過去了。她終於找到一份算得上滿意的工作,每天一個人上班下班,一個人吃飯睡覺。我從鎮上搞來一個無線上網卡,夜晚閒下來時會開車開到一個搜得到信號的堤壩上,和她視頻一會兒。她每次都會像約會似的認真對待,梳洗化妝,連小房間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由於攝像頭和屏幕是兩回事,我們輪流看著著鏡頭,好讓對方可以感受被「深情凝望」的滋味。有時我會說:「堯堯,我想要你了。」她說:「來吧。」然後我們互相抖窗口,這就是相隔數百公里的性愛。有一天,她加班到十點多,往回走時遭到一個變態男人的尾隨,無論走得多快,對方都緊隨不捨。情急之下,柔弱的她向路邊一輛車子求助,司機幫她用遠光燈照那個變態,並且大聲叱問,那個變態才落荒而逃。儘管安全脫險,但凌一堯受到很大的驚嚇,一整夜都沒敢睡覺,她打電話與我吵架,問我到底回不回去。我給出的答案與以往一樣,做完這個工程至少能帶十七八萬回去,只要幹完就立即回去。但她不依不饒,兩人開始爭吵起來。最後她說了一句狠話:「我今天要是被人強姦了,你帶一百萬回來又能怎麼樣?你口口聲聲說賺錢是為了娶我,我看你是為了你自己,這樣的戀愛談了還有什麼用,有你沒你都一樣,不如分掉算了。」那天我陷進淤泥潭裡差點丟了小命,被人救援上來腰部以下幾乎麻木,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那樣的罪,本來就滿腹的委屈,被她這樣一說,我也忍不住光火了:「分就分!嫌我沒出息的是你,現在埋怨我不在身邊的又是你,你以為我想背井離鄉在這個鬼地方賣命?既然這樣,你去找一個富二代好了,不愁沒錢花還天天陪著你,只要拔一根毛就能把你娶走!」她聽我這樣一吼,頓時被嗆住了,電話那頭沉默許久以後她才低聲地說:「呂欽揚,你以前不是說過麼?我是你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她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帶著哭腔掛了電話。而我一下子醒悟過來———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曾經說過,「你是我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以後只有你甩我,沒有我甩你。即使你哪天說了分手,我也不會答應。」原來她一直都記在心裡。
  當我年底離開海邊,那場異地戀已經持續長達九個多月。這九個月裡,我們一個在風急浪高的海邊,一個在節奏匆忙的城市,過著完全迥異的生活。我提著行李包從車站裡走出來,城市的喧囂讓我覺得無所適從,就像一個流放雪山多年的野人。一看見我,凌一堯的眼圈就紅了,她撲上來一把抱住我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好奇地看著,彷彿我們是偶像劇的男女主角。當我走過一面鏡子,無意中往裡瞥了一眼,這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我穿著一件我自以為還算乾淨的軍大衣,面部被海風和紫外線弄得又黑又粗糙,頭髮不自然地翹著,僅僅在路上耽誤兩天就長出青色的鬍渣,完全是一個年輕農民工的形象。而我身邊的凌一堯,衣著細緻,身材窈窕,化著幾乎看不出來的裸妝,完全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都市女孩。不知道怎麼的,她挽我胳膊時,我不自覺地往旁邊避讓,總是不習慣這樣的親暱。她很快感受到我的疏遠,也不再勉強,打車時我們坐在後排,每人坐一邊,互相不說話。她帶我去買衣服,然後一起去賓館開房,我洗澡時她幫我搓背,兩人赤裸相對時我才告訴她,剛才我突然湧起一陣自卑感。凌一堯努力地搓我身上的塵垢,摸到我後背那條不慎被鋼釬剌出來的猙獰傷疤,她用手指輕輕觸碰著,許久都沒有說話。「早知道是這樣,死也不會讓你去那裡。」她說。我卻非常希望她看到我的成就,我洋洋得意地告訴她,我已經和那個公司的領導處得很好,年後可能要被派去烏魯木齊負責一個項目,年薪十五萬。然後我自顧自地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要考一級建造師,要賺更多的錢,要積累更多的經驗和人脈,以後還要自己拉工程隊單干。但凌一堯對此並不感興趣,而她是我唯一在乎的聽眾。那天我們做愛了,我不記得久別重逢時的具體細節,只記得她突然狠狠地咬住我的肩膀,像被奪食的貓一樣死死地咬住。我疼得連頭皮都麻了,卻沒有反抗,我知道她心裡堵著許多情緒不知如何表達。那兩排細細的齒痕至今未消,一直烙在我的左肩,有時我懷疑它是一個詛咒,如影隨行,一直延續到我徹底忘記她的那天。
  不知道為什麼,以往二十五六年,我一向是文藝小青年,但在海邊呆了大半年以後,我突然怎麼也變不回來了。即便我穿著體面的衣裳,做了好的髮型,但幾天以後衣裳皺巴巴了,髮型也亂糟糟了。我覺得自己像一張被燙皺的透明糖紙,再也熨不平了。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回到正常的人類文明社會,我才發現自己的膚色與周圍的同齡人明顯區分開來。為了恢復原先的膚色,我買了各種牌子的美白護膚品,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都要用一遍,甚至在堂妹的指導下學習使用面膜。可是,海邊灘涂的紫外線輻射比城市高出數倍,鹹海風侵襲下的肌膚就像風臘肉一樣,那些措施幾乎不起一點作用。我之所以那麼焦躁,是因為她的父母又在給她介紹對象,我年底必須去拜會一趟,讓他們認可我這個女婿。當我把內心的憂慮告訴凌一堯,她毫不在乎地安慰道:「沒事的呀,我就說你是為了養我才去闖的,他們不會為難你的。」她這樣一說,我才稍微安心下來,但事實證明,我此生做的最失敗的事情,就是將那麼重要的拜會搞砸。
  大年二十七夜,我拎著幾瓶天之藍登門拜訪,雖然她父母很熱情,但我總覺得那更多是一種客套。吃飯時她爸爸問到我的學歷,職業,以及家庭,我敢肯定這些問題他已經在凌一堯面前問一遍,只是想要我親口重新給一次答案。這種技巧性的拷問讓我非常不自在,但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我大專畢業,現在做工程,家離市區還有十幾公里,父母都是種植花木的農民。她爸爸說做工程賺錢,現在農村人日子過得挺好,她媽媽一直沒有表態,只是叫我喝酒吃菜。酒一喝多,我就覺得自己的口風有點把不嚴了,於是忍住少開口,而她媽媽這個時候提及我這有礙觀瞻的膚色。我的心裡堵得慌,滿是委屈,又不敢反駁,生怕酒勁之下言多必失。凌一堯跑回房間,拿來我以前的照片,解釋說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她爸爸則打圓場說年輕人不怕吃苦很難得,又不是天生黝黑。那原本只是一次不太完美的拜會,但下樓的時候,遇到的一件事情讓這次拜會變得非常糟糕。我離開時他們送我到樓下,剛好小區裡有鄰居遠遠地打招呼,她父母都一起過去握手閒聊,凌一堯和我在原地聊天。但她媽媽很快也把凌一堯招呼過去,向對方介紹這是自家閨女,研究生畢業,在哪裡哪裡工作。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鄰居那邊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皮膚白皙,一身的書生氣。凌一堯在父母的指引下叫伯伯,叫嬸嬸,接受誇獎時禮貌地笑,不時地回頭望我一眼。我看著一輛電動車後視鏡裡的自己,皮膚黝黑,加上酒後的模樣,完全不是我自己能接受的模樣。我在那裡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最後我還是帶著一身酒氣,沿著牆角自個兒晃了出去。
  凌一堯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出租車裡往回走,她問我為什麼不辭而別,我呵呵地冷笑。我不敢對她父母表達內心的不滿,只能把氣撒在她的身上,我故意用冷漠的態度讓她內疚,讓她知道我不是沒有尊嚴。可我偏偏忘了,那個願意一邊抹眼淚一邊默默被我肆意傷害的凌一堯,正是那個唯一在乎我情緒的人。別人都只在意我飛得有多高,飛得有多遠,只有她在意我飛得累不累,也只有她希望我停下來歇一歇。可惜,我這樣一個賤人,最擅長的就是傷害身邊最親近的人。
  儘管豆瓣有許多人相信星座之說,但我還是坦言,我對此絲毫不信,無法理解為什麼可以用出生月份來判斷複雜的人與事。但與星座學說相比,我更討厭別人拿生肖說事,因為網絡上的星座學通常是不傷人的馬後炮,而生肖說則經常成為棒打鴛鴦的幫兇。同樣是出生於虎年與龍年,成人之美者會說這叫龍盤虎踞,而掘墳毀婚者則說這叫龍虎相鬥,有人向凌一堯灌輸第二種說法。凌一堯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但她媽媽非常固執地將它視為我與凌一堯不合適的理論依據之一。那個時間,剛好我與凌一堯相處得頗為不融洽,彼此明明沒有一點惡意,但不知道中了什麼邪,說著說著就因為一點措辭之類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她總是責怪我脾氣太強,而我總是埋怨她當初沒有提前公開我的存在,最後不歡而散,一次又一次地驗證「龍虎相鬥」的說法,儘管之前的八九年都相處得那麼愉快。2012年大年初四,我去市區時打電話給她,她說在寺廟裡上敬年香,要傍晚才能回去。可我真的很想她,打算當面向她道歉,化解目前我們兩人之間的矛盾呢,於是守在她家樓下的涼亭裡等候著。等了三個多小時,我終於看見她回來了,但坐的是別人的車,開車的就是上次那個書生氣十足的男人.車子是本田歌詩圖,即便我耗盡當時的積蓄也未必能夠擁有.他們兩個人一起下車,凌一堯似乎情緒很好,而那個男的也笑著,手裡光光地掂著車鑰匙。他們一起上樓,凌一堯家所在的那棟樓。我本來打算將她喊住,但直到他們的腳步從樓道裡消失,我都沒有開得了口。
  那種失魂落魄的感覺,簡直每分每秒都試圖置人於死地,每一次心跳都像錘子在胸口猛敲,我難過得恨不得直接往馬路躺下來,誰把我撞死誰就是我大爺。我與凌一堯戀愛的初期,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經營著,有時也會因為一點小事兒生悶氣,無端吃醋,生怕人生第一場戀愛夭折。但時間一久,慢慢磨合著,彼此之間竟然如同家人般相互依偎,從不敢想過舊人換新歡,從未想過分離的一天。
  但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儘管凌一堯說那是長輩們的安排,她個人從未認同,一口咬定我是在無理取鬧,但我問她那天為什麼和別人一起去敬年香,為什麼不直接去拜堂算了,她一下子愣住了,然後說:「你不相信我?」我想說我當然相信她,但我只是無法忍受她與別人像情侶一樣在人前出入,更不能忍受當整個世界都對我發動圍剿暗算,而我認為絕不相負的那個人卻站在戰場的另一邊。我的所有姿態,尊嚴和自信,都一下子垮了,就像《悟空傳》裡那隻猴子一樣,被刀劈斧砍雷劈火燒之後只剩一副軀殼屹立不死,但紫霞仙子的一句話,便讓那雙眼睛再也失去神色。元宵節之前,她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約我單獨見一次面。
  她的父親約我在一家茶座見面,我並不知道他要聊什麼,但還是努力做了準備,爭取讓他明白我對凌一堯的感情。
  但我坐到他面前,才發現我根本沒有為自己辯護和自薦的機會,她父親幾句話就將我堵得死死的。他說:「這段時間我雖然沒有過問你們的事情,但我也看得出來,你和堯堯處得不好,她經常躲在房間裡哭,不吃飯,兩個人連相處都不好,還怎麼一起生活?」他又說:「我選這個位置,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路口,今天還算天氣不錯,但雨雪天呢?嚴寒酷暑天呢?別的女孩坐在車子裡打著空調,我們家堯堯坐在你摩托車上淋雨頂風曬太陽吃尾氣?我們不是勢利也不是物質,只是希望她過得好。」我終於搶話說:「我不會讓她受窮,我會去賺錢,我已經有二十多萬了,以後我也可以讓她過上好日子!」她爸爸呵呵笑了一聲,說:「以後?你沒有權力要求別人等你一個空頭支票啊。」
  而後,她爸爸還說了其他一些東西,譬如我和她站在一起就沒有夫妻相,她母親也不希望凌一堯嫁給一個包工頭。
  但我已經無力聽下去了,腦子裡只是想著大二那年我們一起去周莊玩,吃飯時旁邊一個話嘮老太和我們搭話,嘖嘖地讚歎我們是金童玉女,以後生出來的小寶寶一定也很漂亮。當時凌一堯紅著臉一直笑,而我閒得無聊與老太太扯,老太最後一拍大腿去擇菜去了。當時我心口壓抑得難受,擔心自己一個黝黑的爺們兒當眾哭出來,站起來不服氣地對他拱了拱手,轉身去前台結賬走人。我當時心口堵得慌,胸口壓著一塊巨石,像一條狼狽的狗一樣微微張著嘴巴,呼吸困難且短促。
  那段時間,凌一堯的日子也不好過。她明確拒絕他人的安排與介紹,每天不洗漱打扮,更不出門,用這樣的方式向我證明自己的立場。為此,她與母親發生激烈的爭吵,鬧得左鄰右舍都議論紛紛,她母親患有支氣管炎,春節還沒結束就住院了。但我又能怎麼辦?雖然她父親還沒說完,我就起身離開了,但我明白他此行的目的絕不是對我羞辱或是嘲諷,而是要我與凌一堯停止交往。我過得黑白顛倒,不知道自己為誰而活,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脾氣變得極其暴躁。早在2008年,我媽媽就已經見過凌一堯,她知道我遭遇怎樣的事情,幾次自責自己沒本事,沒有為我積累財富。我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怪她,只是一個人獨自發呆。我把所有罪責都歸結到自己是一個窮小子的原因上,也是從那段日子開始,我對金錢產生無比執著的痛恨,以及無比狂熱的嚮往。剛好朋友打電話過來,約我一起去烏魯木齊參與一個太陽能發電站的工程,但需要提前墊資。我幾乎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下來,決定把我和我父母所有的積蓄一起帶上,孤注一擲。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什麼好畏縮的,我連凌一堯都輸了,還有什麼輸不起的?大不了哪天形影相吊,身無分文,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了結這條可笑可悲可憐可恥的賤命。臨行之前,凌一堯打電話過來,她說:「呂欽揚,我們分手吧。」只是簡單一句話,不由我分說,她便直接掛了電話。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竟然一點痛楚的感覺都沒有,麻木得就像一塊死肉,直到許久之後手機再次震動,我才醒悟過來。凌一堯在短信說:「剛才免提說給我媽聽的,你不要當真。你今天去訂票,我們一起回南京。」我一下子精神起來,回復說:「要什麼時候的票?」「明天中午,好嗎?」她像在哀求我。我當即開摩托車趕去車站,一路狂飆七八十碼,訂了第二天中午11點20分去南京的長途車票。當時我的內心摻雜著各種情緒,疑慮,自責,興奮,欣慰,以及被全世界圍剿時與她一同突圍的悲壯。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就在車站外面等候著,手裡捏著兩張車票,既期待又忐忑,就像守在高牆外即將與主公家千金私奔的狗奴才。
  凌一堯一開始還低聲和我打了電話,說等會兒就出來,但兩個短信之後,便再也沒有動靜。我有些焦急,但又怕在不恰當的時刻打不恰當的電話,於是耐心地繼續等。11點20分過去了,車子發動了,她還是沒有出現,我捏著兩張過期車票傻傻地站在那個空空的檢票口。大約十一點半,她終於發來短信,說:「你直接來南京,我已經在路上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猜想今天的她一定處境混亂,於是顧不上多問,趕緊重新買了最近一班的票。
  我顛簸一個下午,到達凌一堯那裡已經快到下午七點。我們避開那些不愉快的話題,就像以前一樣一起擁抱,親吻,然後去外面吃飯。那是我第一次請她吃西餐,也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當廚師把牛排端上來,說他要揭蓋子了,而我木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揭蓋子與我有什麼關係。凌一堯解圍說:「先幫我揭吧。」她把紅色的餐巾擋在面前,廚師揭開蓋子,油星點四濺,被餐巾擋住。我當時才想起來,這步驟我以前是知道的,只不過在外面呆久了,早已忘記。那廚師望了我一眼,又看了凌一堯一眼,雖然面無表情,一句話都沒講,但不知道怎麼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多想了。晚上我住在她那裡,那個我們曾經一同經營的小家。與以前一樣,我們一起打掃整個寒假都沒人住的房間,一起鋪床套被子,然後輪流洗澡,最後在床上擁吻做愛。那天我有些蠻橫地佔有她的身體,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緒,一直咬著嘴唇默默承受著,但我準備退出去戴套時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就在裡面!」我問:「安全期嗎?」她低聲地說:「不是。」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目光堅定,她的手指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指甲嵌入肌膚,彷彿已經決定破釜沉舟,再也不回頭。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我們都沒有睡著,在被窩裡牽著手,討論以後的安排。我說我想去烏魯木齊一趟,大約五個月的工期,只要賺到這筆錢,我就可以大大方方站在她的父母面前,用事實證明我可以讓凌一堯過得好。凌一堯聽說我將全家所有積蓄都搬出來拼,建議我不要去冒險,希望我在南京找一份工作。我問道:「如果我不去賭一把,守著一份少得可憐的工資,你父母永遠不會瞧得起我。」她說:「萬一輸了怎麼辦?」我一下子被問住了,因為我當時對金錢財富充滿狂熱,就像一隻餓極的猴子,敢於去抓萬丈懸崖邊的一隻野果。我沒有回答她,只是把她擁在懷裡,把臉埋在她柔順的長髮裡呼吸,一陣恐懼湧入心底。我賭輸了怎麼辦?興許我會一死了之,把這具臭皮囊丟在新疆的戈壁灘上喂野狗吧。正是在這個時候,她母親打電話過來,凌一堯打開檯燈,忐忑不安地接聽,那頭的聲音也被我聽得分明。她母親詢問她有沒有安頓好,晚飯在哪裡吃的,什麼時候上班,最後才興沖沖地說:「羅XX這孩子真不錯,今天特意把你送到南京,回來時還給我帶了南京的鹽水鴨,真是很勤快。」凌一堯很尷尬地看我一眼,敷衍道:「哦。」然後她媽媽又說:「你和那個呂欽揚分了就分了,不要再有來往,糾纏不清的惹閒話。這個羅XX條件不錯,又是知根知底的,你們倆再處處,平時多打打電話,或者上網聊聊,總會處出感情的。」凌一堯只是嗯嗯地應著,不敢抬頭看我了。電話掛斷之後,凌一堯翻身過來抱住我,在我胸口蹭來蹭去,叫我不要介意,她只是敷衍一下而已。我的心情就是非常沮喪,甚至覺得躺在這張床上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我說:「你現在怎麼有那麼多事瞞著我?」凌一堯說:「你以為我願意藏那麼多事?我媽問我有沒車票,我說沒有,她就叫羅XX送我了,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多想,不肯來南京找我。」可我那可悲的自尊心又開始作祟,腦子裡老是想著她和那個人坐在那輛歌詩圖裡,而我像一個傻逼似的坐在長途客車上。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我只是恨自己為什麼總是處於下風,為什麼那些人非要這樣巧取豪奪。凌一堯又是安慰,又是發誓,甚至不停地挑逗我。以往她惹我生氣了,只要這樣一挑逗,撓我的癢癢,我便翻身將她撲倒,一場小矛盾便化為烏有。可惜,這次不奏效。她思索片刻,翻身趴到我的胸口,說:「呂欽揚,如果下個月有個人不來找我,我希望你能盡快趕回來,好嗎?」我一下子風聲鶴唳地緊張起來,問道:「誰?羅XX?」她平靜地說:「我大姨媽。」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又補充道:「或者我找你去。」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恨不得把她勒得窒息。凌一堯呀凌一堯,我喜歡你喜歡得恨不得為你去死,我想把我賺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你花,我想讓你這輩子都不受半點委屈。我不想遠走他鄉,我不想顛沛流離,我不想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就很失落,不知道你在哪裡,心情如何。我想你啊愛瘋飛餓啊將發往放PJGFKCFOIAF哦額墳挖金風科技啊絕非挖掘啊我佛架飛機哦額外JPAWFJOAWIJGFAWJIAFGEAFEOKPFWOXIANGNIAAOAAFFAWFAFOF哈哈復合肥哈額發發火佛QFAQ飛餓肌膚iaf哈哈哈愛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裡一段亂碼就是原文估計LZ寫到這裡戳到痛處咯)。
  那天凌一堯送我去車站,但她連候車大廳都沒有進得去,兩個人在安檢口就倉促地分開了。我本來想再回頭與她告別,但門口擁堵著太多旅客和工作人員,我們只能隔著長長的通道望著,最後打著手勢,兩人在玻璃幕牆內外杵著。我們互相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只能面對面地打電話,就像囚犯與探監者一般。她說:「我昨天把重要的東西都收拾在包裡了,打算今天一直送你到站台,興許到時候一咬牙就直接跟你一起上車,一起去烏魯木齊。」聽著她這有些孩子氣的話,我不禁苦笑一聲,問道:「你這是想私奔麼?」她卻將臉湊近玻璃,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我真想過了,我也做得出來。」我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刮了一下,就像以往刮她鼻尖一樣,檢票口通知檢票時,我在玻璃上哈氣,寫了兩個反體字:「等我。」我不喜歡南京車站,我討厭一切為了管理方便而設定的有悖人情的垃圾規定。從南京到烏魯木齊,一共41小時,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做著各種各樣的夢。其中一個夢最為蹊蹺,當時一個列車員推著小車來售賣零食飲料,我剛好迷迷糊糊地睡著,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高三,我和凌一堯迎面走來,她的嘴角洋溢著微微的笑容,我走過去大聲地說:「凌一堯,我們以後會在一起,十年,我們以後還要結婚!」然後凌一堯罵我是流氓,周圍的同學都笑,連大喬和子石都笑,我非常生氣地告訴他們倆這是真的。不一會兒,姚千歲大老遠地跑過來,手裡拎著一個棍子,我就沒命地跑。按理來說,夢裡的人不會跑得快,可我跑得非常快,甚至能感受到頭髮被風扯得嘶嘶作響。我就那樣一直跑著,感覺這輩子都要用來奔跑,我很快樂,我要大聲地笑。旁邊人的聲音陡然提高,我一下子從夢裡驚醒,發現那列車員竟然仍然推著車子往這裡走,前進距離不超過五米。當時我突然想起一個悲觀的故事:黃粱美夢。我真希望自己這輩子一直活在那個夢裡,被姚千歲追趕著,拚命地逃命著,全校學生都在笑著,教學樓陽台和路邊都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片,就在圍觀運動會上的三千米長跑。那時候的我還是一個勇敢的少年,而凌一堯也是一個羞澀文靜的少女,我們所有的愛情都藏在那一次次擦肩而過,沉默不語的微笑裡。
  新疆的戈壁灘,開春之前的積雪淹沒小腿,我戴著銀行劫匪般的頭罩,裹著又長又厚的軍大衣,扛著沉重的儀器,在荒野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海邊是濕冷,這裡則是干冷,但溫度低得出乎我的想像,我的嘴巴不停地開裂。夜裡蓋著被子時腳上的凍瘡癢得難受,只能伸在外面凍一會兒,凍醒了再縮回被窩裡暖一會兒,癢醒了才伸出去凍。凌一堯想給我寄凍瘡膏,但快遞根本不可能送到,我這裡太偏僻了,連蔬菜和肉都要從很遠的地方拖過來。一拖就拖一卡車,一吃就是大半月。一起在這裡混生計的也有與我差不多年齡的,農民工耐得住吃苦,但那些細皮嫩肉的年輕人都熬不住,沒呆幾天便跑得光光的。幸好我在海邊幹過大半年,那邊的條件比這裡好不到哪裡,早就習慣了,何況我已經沒有退路。過了沒多久,凌一堯打電話告訴我,例假來了,孩子沒來。她顯然有些沮喪,而我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懷有怎樣的心情。她家裡還是極力試圖促成她與羅XX在一起,我們之間偶爾還會因一點小矛盾而爭吵,我的腦袋像被門板夾過似的,明明知道她與我一起抗爭著,可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通過這種拙劣的方式來向自己證明她沒有離我而去。由於工地的GPS儀器出了故障,我們不得不利用原始方式定位高度。我背著二十公斤的全站儀,拿著對講機,跑出很遠去尋找被大雪淹沒的原始基準點。不料,我走著走著就迷失方向,我以為可以摸回營地,不料最後我連自己的腳印都找不到了,而對講機那頭的那幫人根本無法判斷我的方位。這是我以往在海邊從未遇到的狀況,有種被人類世界拋棄的恐慌,我不敢亂走,叫那些工人趕緊回營地找人救援。但直到晚上九點,夜色已然降臨,四周只剩白雪映出的冷光,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對講機裡滿是男人們亂哄哄的爭吵。我以為自己的小命會丟在這裡,只能背朝肆虐的寒風,用大衣裹住身體,拚命維繫最後那點體溫。我掏出手機給凌一堯打電話,但要麼就是信號全無,要麼就是無法接通,連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短信都總是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發送失敗。我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是一個膽小鬼,這樣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後父母沒人照顧,怕自己無法被及時發現,怕凌一堯見到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殘骸,更怕自己像狗一樣無人問津地曝屍荒野,葬禮上連一個為我哭泣的人都沒有。凌一堯啊凌一堯,如果我真的死在這裡,請呼喚我的名字,把我的靈魂帶回故鄉吧。
  我找了一個地勢稍高的土坡,將全站儀加在坡頂,以便盡早被人發現,然後躲在北風面的凹處,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去,做好最壞的打算,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橫握著筆桿,藉著雪地映出的微光,在施工日誌的中頁寫遺書。我在這裡投了多少錢,外面還有誰誰誰欠我錢,我又欠誰誰誰的錢,我的戶口還在學校裡沒拿回來,如此而已。我本來想說對不起父母,早走一步,勸凌一堯不要悲傷,下輩子有緣再見,但我歪歪扭扭地寫完那些賬目,再也沒精力寫字了。我蜷縮在那個角落裡,腦子裡開始胡思亂想,想著我要是即將失去意識,應該用什麼樣的姿勢才顯得體面安詳一些,不至於狼狽潦倒。有時我覺得這身體已經完全不屬於我自己,四肢像木頭一樣無知無覺,心臟是性命寄生的最後一塊陣地。也是在這個時候,我依稀聽見上風口傳來發動機的聲音,還有人高聲呼喊,以及雪地裡沙沙的腳步聲,隨後有人從身後的土丘上衝下來,蹲在我旁邊一邊喊我名字一邊拍我的臉。我感覺自己像被人摁在水裡,所有的聲音都含糊不清,燈光尤為刺眼,看不清他們到底誰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獲救了,還是正在垂死。他們把我抬起來往上一提,我整個人就像飄進太空的一塊廢料,所有的意識都跟著失重地飄著。他們把我抬進開著空調的車子裡,蓋上厚被子,讓人揉捏我的四肢,不停地呼喊我,叫我保持清醒:「呂工,呂工,呂工……」我恍恍惚惚地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呂欽揚,呂欽揚……」我一下子坐了起來,拚命地推開那些工人,瞪大眼睛努力地四處觀望,發現根本沒有凌一堯的身影,又頹然地倒了下去。後來,那些工人和我喝酒時經常拿這事開玩笑,說他們當時被嚇了一跳,以為我是迴光返照,以為我是聽到勾魂小鬼的點名。我一邊喝酒一邊嘲笑他們的迷信愚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醫院離這裡太遠,我被帶回營地以後烤了一會兒的火也就緩過氣來,他們便讓我躺在床上休息,專門讓燒飯的老頭子來伺候我。我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掀開窗簾看見一輪鹹鴨蛋黃般黯淡的紅日,凌厲的冷風吹得活動板房的單層玻璃嗚嗚作響。我喝了熱湯,讓老頭子給我手機充電,然後給凌一堯打電話。電話一通,她便問我昨天在幹嘛的,為什麼只打了一聲就掛了。我說我昨天差點丟了命,連遺書都寫好了。凌一堯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她說:「你到底是去工作還是去打仗的,為什麼會有生命危險,如果真的那麼危險那就回來啊!」面對這樣的責問,我不知道如何應答才好,我已經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投入這場豪賭,怎麼可能因一場意外而舉手投降。我在這裡扛住雨雪風霜,就是為了讓她此生都活得安逸,我只希望她此生都不必感受生活的艱辛,哪怕一輩子都無法理解我此時的狂熱。隨後她告訴我,她父母托人在我們那個城市給她找了一份新工作,待遇相當不錯,催她回去工作。她知道,這樣的安排無非是讓她離羅XX更近一些,更好地掌握兩人之間的動向,於是她努力地抗爭著,一天一天地拖著。她說:「今天我媽媽說了一句話,我哭了好一會兒。
  我問:「她罵你了?」她說:「不是。她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叫我不要等她哪天不在了,才後悔現在沒有盡孝。」我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疏不間親」,無論我多愛她,我的地步都很難逾越她的父母。這就是我拚死拚活地賣命,恨不得拿把刀坐在市場中央割肉兜售的結局嗎?我強忍左胸口的酸痛,問道:「你想回去了?」凌一堯沉默片刻,而後低聲說:「我會盡力扛。」盡力扛,只是盡力扛。呵呵。她能夠與我一直走到現在,已經是仁至義盡,我沒有權力要求她必須永遠與我堅持到底,愛情不是靠綁架得來的。我把燒飯的老頭子支了出去,然後向她保證我很快就能出頭了,我們可以過得非常幸福,可以讓所有人都慚愧他們現在的阻撓.我感覺自己當時的口才出奇地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用亢奮的狀態向她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完全不像一個從鬼門關回來的人。但凌一堯只是安靜地聽著,緘默得讓我一度懷疑她是否還在電話那頭,我不得不傻逼兮兮地「喂」「喂」「喂」。她只是微微的歎息一聲,說:「可是,我已經很累了呀。」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天空猛然塌陷一塊,自以為永遠不會動搖的精神支柱搖搖欲墜,電話另一頭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女孩突然變得無比陌生。我可以相信日出西方,相信江水倒流,相信六月飛雪,就是不能相信凌一堯也會決心動搖,也會有打算離我而去的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在雪地裡對死亡的膽怯顯得那麼可笑,呂欽揚啊呂欽揚,你拚命地熬著忍著撐著盼著等著,終於保住這條下賤卑微的狗命,迎接你的現實就是這個模樣麼?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早知道這樣,為什麼不乾脆聽從命運的安排,在老天為你選擇的那塊埋骨地了結此生算了?你怎麼不死掉算了?你幹嘛不死掉算了!!!!你死掉算了好不好!!!!啊哈哈哈哈哈哈!!!!!!!也是在那一天,我和凌一堯之間的裂紋越來越明顯,分道揚鑣的日子不期將至。在戈壁灘的那段日子,我忙得不可開交,要麼在施工現場東奔西跑著,要麼趴在電燈泡底下看圖紙,要麼與工人們混在一起喝酒。偶爾閒暇下來,我傻傻地坐在房間裡看著床頭那個日曆,一遍又一遍地推算工程完工驗收的日期。另一個工程隊的項目部有一台電視機,外接信號鍋的,偶爾我會去那裡看一會兒電視,特別喜歡看江蘇衛視。不是看非誠勿擾,也不是看電視劇,只是想看一下鏡頭裡的街景。有一天,一個專題節目介紹我家鄉的特產,我硬是死死地抓住遙控器,將那幫想看抗日連續劇的傢伙晾了十幾分鐘。
  最讓我萬分痛苦的是,凌一堯似乎對我越來越冷淡,以往她接電話時都是興高采烈的,現在卻是問:「什麼事?」「你至於這樣故意傷我麼?」我終於不滿地問.「我有嗎?」「你態度這樣冷淡,是不是不願意接我電話?」她說:「我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像初戀時那樣火熱吧,總有一天,你接到我的電話時會不耐煩,握我的手時也毫無感覺。」我呵呵地笑:「可能你說得對吧,但那是第幾個十年呢?」凌一堯沉默許久才說:「我媽鬧我鬧得很凶,一鬧就犯氣管炎,她都要拿斷絕母女關係說事兒了,我能怎麼辦?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過得很好,家庭和睦,愛情美滿,學業也很順利。可是現在呢,家庭,愛情和工作都亂糟糟的,每天夜裡都失眠,早上一睜眼又想著怎樣把今天熬過去。我真的很累,太累了。」我從未見過凌一堯這樣暴露自己的脆弱,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因為我自己的心空得像一個深不見底,連回音都沒有的峽谷。我很想將她牢牢抓住,可我又覺得自己像在與她的家人打一場拉鋸戰,每個人都打著愛她的旗號不肯撒手,卻從未有人在乎她夾在其中被撕扯得多痛苦。我說:「既然你這麼為難,那就不要勉強了,回去吧。」凌一堯愣了一下,問道:「這是你說的?」我深呼吸一口氣,努力將淚水嚥了回去,說:「我說的。」電話那頭一片沉寂,而後掛斷了。此後的很長時間,我們誰都倔強地不肯聯繫對方,直到有一天南京的房東打電話給我,問我另一把鑰匙在哪裡,我才知道她已經退掉房子,回家去了。我離開戈壁灘的時候積雪正在消融,我把手裡的數據都交給項目部,連同那本撕掉遺書的施工日誌,而我帶來的墊付資金暫時只能抽走不到一半。一個關係不錯的朋友開著破舊的越野車把我送了出去,一路打滑,一路顛簸,一直把我送到火車站。
  從南京到烏魯木齊,背離朝陽,衝向黃昏,而從烏魯木齊與之相反。那四十多小時裡,我一直稀里糊塗地想著心事,日落時懷疑自己離太陽越來越遠是不是一個不詳之兆,日出東方時又在期待這是預示我可以擁有走出困境的幸運。我很無助,感覺自己的力量微弱得幾乎渺小,只能寄希望於這些毫不相干的啟示。我輾轉回到那座城市,沒有回家,在車站旁邊的賓館住了下來。我洗澡剃鬚換了乾淨衣裳,試圖逼著自己睡一會兒,好讓自己與凌一堯見面時精神狀態好一點。可是,我又困又累,卻怎麼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心慌氣短,彷彿有人在我耳邊敲著鑼鼓大聲聒噪:「她要離開你了!她要離開你了!」凌一堯知道我回來了,我們約在安定廣場見面,面對面站著,她看著我的眼睛,說:「怎麼那麼多血絲?多久沒睡覺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我最近一次超過四小時的睡覺就是從戈壁雪地裡撿回小命後近乎昏厥的長睡。旁邊有很多小孩子穿著旱冰鞋跑來跑去,我們生怕被撞到,於是坐到旁邊的長椅上。我告訴她,我每天都很想她,已經把新疆的工程丟下了,不想再離開她了。她皺起眉頭,問:「你不是在那裡墊資了嗎?丟下那裡,你以後怎麼辦?」
  我有些不高興:「你希望我回去?」她想了想,低歎道:「我怕你人財兩空,不值得。」我頓時不知道怎麼說了,不停地揣測她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可我的腦子處於混沌狀態,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思考。她隨後又說:「前段時間,我和我媽吵了,把她氣得犯病,我外婆都打電話過責備我,問我是不是打算鬧得家人不相認,以後逢年過節都不想回家團聚,給祖宗磕頭。」她抬眼看我的時候,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委屈地說:「我外公去年去世,今年清明節應該掃墓的,可我躲在南京就是沒回來,你難道還不理解我?我小時候是外公外婆帶大的,他們都說我忘恩負義,白眼狼。」我一邊幫她擦眼淚,一邊撫慰道:「我這個工程一結束就有錢了,我去買車,我們去給你外公磕頭,挨家挨戶拜訪你家親戚,我也可以很孝敬你的長輩。」她推開我的手,自己擦掉眼淚,說:「你忘了嗎?我和你已經是地下戀愛了,我和羅XX從年初開始就是名義上的交往,我現在已經回不去了啊!我回不去了!」我們回不去了?我迷茫地看著凌一堯那張臉,那張曾經給我溫柔也給我力量的面容現在滿是悲傷與決絕,這也是十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無奈。我許久才緩過神來,問道:「你要我怎麼辦?」凌一堯低頭沉默一會兒,說:「我很累了,扛不住了,給我自由吧。」我感覺自己像被人狠狠地砸了後腦,眼前一片黑,但還是努力站起來點頭說:「好,聽你的。」「你會恨我的吧?」她也跟著站起來。我咬住嘴唇盡量讓自己不要說話,那麼多小孩子在旁邊,不要當眾丟人,只是張開胳膊把她摟入懷裡,狠狠地抱了一下,最後一次嗅了嗅她長髮的香味,然後扭頭離開那個廣場。凌一堯啊凌一堯,我曾經發誓要為之遮蔽風雪,此生疼愛和保護的女孩啊,你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你擁有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可以將我抽空靈魂放逐天際的神力啊!從今往後,我該往哪裡走,該為誰而活,我該怎樣面對那麼漫長那麼漆黑那麼毫無意義的人生啊?
  隨後的一個禮拜,我過著這輩子最潦倒的日子。我暫時不想回新疆,也不想去找那些熟知凌一堯的好友,但我已經把家裡所有的積蓄都砸在項目上了,所以不敢回家見父母。我一直在賓館裡睡著,拉著窗簾,沒日沒夜地睡,實在餓得受不了,就干啃房間裡本來就有的桶裝方便麵。
  我以為自己呆在這個城市可以做些什麼,但事實上我根本無從改變眼前的現實,凌一堯沒有再給我發一條短信,打一個電話,我也沒有再去聯繫她。於是,我決定出去走走。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走,從江蘇走到新疆,從荒涼的沿海灘涂走到更荒涼的戈壁灘。但我從未迷失方向,即便走在只知前後左右不知道東南西北的風雪裡,我心裡也依然豎著一座高高的燈塔,依然有人期待我的歸去。可是現在,燈塔的光亮徹底消失,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獨自回到南京,去找以前那間房子,房東尚未將它租出去,我懇求他讓我呆一晚。凌一堯離開時將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一些被遺棄的生活用品被整整齊齊地擺在角落裡,藍色的毛巾牙刷杯子都是我的,紅色的都是她的;床頭靠背還貼著當初我從新襪子包裝上面撕下來的標籤,她總是因此而數落我「幼稚」;檯燈罩上有她用唇彩畫的卡通臉,咧著嘴,沒心沒肺地笑著。
  沒有被褥,我只能裹著衣服躺在硬床板上,開著電視睡覺。我總是迷迷糊糊地聽見她的聲音,每次都猛然驚醒,卻發現只是電視的聲音。我真希望我所經歷的只是一個噩夢,真希望我醒來時看見她正在陽台晾曬衣裳,黃昏餘暉映出她可愛的身體輪廓,或者她忽然推門進來,手裡提著的塑料袋還貼著超市的標籤。可是她已經走了,不會再出現了。
  第二天上午,我獨自站在鏡子前洗漱,將紅色和藍色的牙刷放在一個杯子裡,然後帶上房門離開。那天我重新踏上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從此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這個軀體是行屍走肉,這顆心不再屬於凌一堯,而這條命我敬老天爺。
  回到戈壁灘,別人問我事情處理得怎樣,我嘿嘿地笑著說一切妥當,一副無比幸福的模樣。我不是可憐蟲,我不需要博取所謂的憐憫,我已經丟了靈魂,但尖牙與利齒還在,我可以參與殘酷的爭奪。
  我變成工地上脾氣最古怪的人,工作時精力充沛,休息時嘻嘻哈哈,但監理都對我敬而遠之,因為我一會兒像哈巴狗一樣對他們點頭哈腰叫爺爺,一會兒像瘋狗一樣對他們凶相畢露,甚至趁著酒勁追打吹毛求疵的小監理。合夥人經常數落我,卻又縱容著我,因為他們不方便與別人翻臉,他們需要我這樣的瘋狗。
  只是,一閒下來,我就開始發呆。同事開玩笑說,我是「牆角里的一根打狗棒」。
  我們經常會請業主或者質監站之類的人吃飯,我每次都咋咋呼呼,譁眾取寵地說著各種庸俗的葷段子,然後拿出同歸於盡的架勢來喝酒,一杯接一杯地死磕。所有人都誇我海量,年輕有為,前途不可估限,但我知道,酒場和官場都是謊言的集散地。
  我蹲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吐,然後趴在地上哭,旁邊的同事都開心地笑,所有人都知道我酒勁上來就會哭,卻沒人知道我到底在哭什麼。那幾個月裡,我與她完全沒有聯繫,似乎這輩子都老死不相往來。我在遙遠的新疆數著每一次日昇月落,期待將她遺忘的那天,可是一旦每次喝得酩酊大醉,每次從噩夢中驚醒,我都會瘋狂地想念那個熟悉的名字。
  可是酒醒之後,站至人前,我還得每天強顏歡笑,聽別人講我酒後的失態模樣有多麼傻逼多麼傻逼多麼傻逼,然後我和他們一起笑得直抹眼淚。
  那裡的生活極其枯燥,業主項目部的司機小廖用U盤傳給我一些歌曲,我把那些它們一股腦全裝進手機裡,從鳳凰傳奇到維塔斯,從搖滾到紅歌,我毫不挑選地挨個兒聽過去,在空曠的戈壁灘上一邊開車一邊高聲嚎唱。
  唯獨有一首歌讓我不得不將車子停在路邊,捂著胸口,趴在方向盤上緩氣———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電力企業是一個不差錢的豪門,但不包括2012年在建的太陽能發電站,由於歐美對中國光伏產品的反傾銷制裁,光伏電站頓時陷入資金泥潭。新疆戈壁灘的氣候惡劣,通常四月份才能正常開工,十月底就完全不具備施工條件,我們提前一個月冒著冰雪和低溫開工測量放線,終於在十月基本完工。
  此時的業主暴露資金極度短缺的問題,他們的註冊資金是會計師操作出來的,而銀行又盯著上頭的政策,不敢輕易貸款。於是,我們的工程款沒了著落,業主方拿資料審核說事,一天一天地拖著不肯驗收。
  我帶著工人將業主的車子堵在工地不放行,派出所的民警一趟又一趟過來協調,反反覆覆八趟之後,連派出所都不太願意來了。最終我們去騙業主裡那個稍微老實的負責人,說暫時只要簽字驗收就行了,今年不會催要拖欠的工程款,他們剛好不堪其擾,不得不把字簽了。
  這個社會,老實人都是要吃虧的。簽字的第二天,我們的人擠滿整個業主項目部的辦公室,拍著桌子催要工程款,把那個女文員嚇得躲在角落裡哭。我拿著一大把小鎖,將他們辦公室裡的抽屜和資料櫃都掛了鎖,但掛到那個女文員那邊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抽屜裡擺著一隻玻璃罐子,裡面擺著五顏六色的許願星,而她的桌角還有許多未完成的折紙。
  我忽然想起來,凌一堯也曾經為我折過這個東西。
  我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孩子被大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陡然發現自己失態時的醜陋,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曾經那個善良的溫和的喜歡惡作劇從來不忍心傷害別人的呂欽揚哪裡去了?這個一臉猙獰拍桌掛鎖滿口髒話的呂欽揚又是從哪裡來的?
  我沒有鎖那個女文員的抽屜,默默地走出那間擁擠的辦公室。
《鬼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