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於是又把喃嘸佬再請回家。
  喃嘸佬一見卓子雄漸冷漸僵的面容,驚道:「不能拖了,他的靈魂已入進地府,只要超過七日,就再也回不來了,他的肉身也會無疾而終,唯一的辦法是……」「什麼辦法?」眾人急問,我更是五內如焚。
  「開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關進卓老太的棺材裡頭,唯一的辦法是開了卓老太的棺木,解放他的魂魄出來,只不過……」
  喃嘸佬欲言又止。
  「只不過怎麼了?」我搶問。
  喃嘸佬神色凝重地道:「開棺放魂,關乎卓家的風水,不知是禍是福……」
  我厲聲:「風水好壞沒什麼大不了的!人命關天哪!」
  語畢,但見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的眼色。
  我唯有轉口:「風水的東西,可以補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條命,再遲些便糟了!」眼睛一熱,便有眼淚,我對卓子雄,開始或許是抱著一股自暴自棄的心情接近他,但時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經過商量後,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破壞卓家風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就是並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墳上泥土上鑽個洞,一直鑽透棺木的板,那麼卓子雄的魂魄便能出來了。
  事情就如此決定了,當天便動手準備一切,首先在墳上面搭了個布篷,因為怕卓子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陰氣,一旦出來會受不了猛烈的陽光,而再度鑽回棺中去。
  喃嘸佬問明卓子雄喜歡吃些什麼東西,便要卓家的人準備一些他平日喜愛的食物,擺在墳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與卓子雄最親密友愛的人,跪在墳上不斷呼喚他的名字,好讓他的魂魄,聽到深愛的人的呼喚而停留下來,不會飄蕩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戀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們哪有不懂之理?所以,我索性本著與卓子雄有著肌膚之親的資格,接受喃嘸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墳上,哀哀切切地聲聲喚著卓子雄的名字。
  然而所有的關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並沒有醒過來。
  當然也並不是完全地沒睜開過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種睜眼,是很虛很弱的那種「醒」,是那種好像一直在與什麼東西掙扎著似的「醒」。
  他什麼話都沒說過,但當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時,顫抖地叫了一聲:「沈安婷!」
  沈安婷!
  卓子雄在地府裡碰上了沈安婷,被她纏住了回不到陽間來?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長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潔兒死了。
  佩菁也死了。
  現在輪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個仍活著,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嚥下最後一口氣後,靜靜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沒流一滴眼淚,我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地干打噎,胸口一陣陣地抽痛,即使坐著,也禁不住兩膝劇烈顫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與卓子雄共築的愛巢,拉上窗簾,關上大門,復向廚房走去,盛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我已把房裡抽屜僅剩的十多粒安眠藥找出來。後來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嗚嗚的聲音,彷彿是一個人在那裡哭。我站在壺邊,只管想著沈安婷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和詛咒,一股熱氣直衝到我臉上,臉上全濕了。
  水沸了,我把水壺移過一邊,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裡捲曲著。我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漸漸地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齊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啪」的一炸,化為烏有。我把煤氣關了,然後整間房子跑一圈,注意查看是否都已關了窗門,且上了閂,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我沒有擦火柴亮上火。
  在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氣味,在房子裡逐漸加濃的當兒,我把那十多粒安眠藥,和著水壺的冷水全部吞到肚裡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覺,麻得我一陣哆嗦。之後,我把那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燒沸了的水燙過,舉起它,用盡全身的力氣,先朝左腕發狠割切,復顫抖地舉起血淋淋的左手,顫顫地握著刀,朝右腕發狠的割切……是的,我自殺。
  三重保險自殺。
  我怕安眠藥份量不足令我喪生。
  所以又開煤氣。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死。
  因為我再沒有任何選擇了。
  除了死,還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藥,開了煤氣,割了手腕,仍然沒有死去。
  當我醒轉過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精神病樓裡。
  我的軀體是被及時救活了,然而在感覺上,我已經一寸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美麗繽紛的世界也一寸寸地死去了,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都立即死去。
  從我轉醒過來的第一眼,當我發現自己原來仍苟活的時候,我就準備不再流淚、不再說話了。
  我甚至拒絕進食。
  護士們七手八腳地撬開我的嘴巴,強把粥水灌進,我都全部嘔出來。
  院方只好替我吊葡萄糖。
  我甚至拒絕再睜開眼睛。
  對任何人的探訪、叫喚,我一概不應不理。
  我並非權充自己已經死了,事實上,我和一個死人也沒多大分別了。
  分別是真死人和活死人而已。
  我就是這麼一個活死人了。
  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驚魂六計:一人一個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