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總經理說老穿旗袍也不好,接待部得換換新裝。」冷小莉說。
「狗屁新裝!」洪於發火了,「去給我換了,換什麼也比這打扮強。」
冷小莉差點哭出來,狼狽地跑了出去。
洪於抽著雪茄,從口中吐出濃濃的煙來。他想起了幾天前,他壓在這個女子身上做愛的情景,不由感到一陣懊悔。都是那道浴室的玻璃間隔製造的幻覺,他看到她在水霧中扭動的形體,而這幅圖畫是他在舒子寅的房間偶然看到的,這個在門縫中一瞬間的印象使他像少年一樣迷醉,以至於在景區別墅午睡時,被冷小莉故意溜進房間來洗浴而搞得神魂顛倒。
想到這些,洪於心煩意亂地走出了洪金的辦公樓。現在離洪金趕回來還有一長段時間,他信步向湖岸走去。
湖水茫茫,伍鋼和保安們開出去追捕那個神秘女人的快艇還沒有返回。「饒秋谷,家住黑山鎮邊街2號,已死去三年了」,洪於在心裡反覆念著這個線索,真是女鬼上門嗎?比起對集團經營的掌控來,洪於對發生在別墅的恐怖事件感到有點力不從心。
湖岸上已有了不少遊客。有的擠在碼頭上,等著乘船去不同的島上遊玩;有的是昨晚住在岸邊賓館的,此時正走出來悠閒地散步。
一對年輕的情侶出現在洪於前面,從背影也可以感受到他們幸福的樣子。兩人都是牛仔褲和T恤,只是那女孩的曲線從背影看也顯出十分的生動。那男孩的手搭在女孩的腰間,從他彎曲的指頭看,他是在努力感受著她身體的青春和柔韌。
這是人生最美好的階段嗎?愛、神秘、未知、渴望和激情。洪於不禁又看見了自己的年少時光。那時,與一個女孩的目光對視可以讓他品味七天七夜;而撫摸過一個女孩的手背後,他堅持著整天不洗手,在無人看見的地方,他將帶著異香的手指放在唇邊,而附近突然傳來的咳嗽聲驚得他臉紅。再接下來,他終於知悉女孩的身體了。他知道這就是女人,這就是未知的世界和神秘宇宙的盡頭。他走在街上,想對每一個迎面而來的女人微笑,因為他已是她們的知已、她們的親人。這時叫他死去他會心滿意足。
然而,生命是怎樣變化的呢?他突然可以不需要用半年的時間去等待一封信了,不需要用一年的時間去盼望一次約會了。女人潔白的身體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小時、半小時甚至更短,這些身體出現了又消失,他記不清她們的模樣,看不見她們的眼神,而且永遠地、永遠地與她們的柔情淚水無緣……
在夏日的湖岸上,洪於像一個夢遊者一樣走著,他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到何而去。他已50歲了,這是一個被歲月侵蝕得遍體鱗傷的年齡嗎?
快艇歸來的轟鳴聲使他回到現實。伍鋼跳上岸來,說是在湖上追了10多公里,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船隻。
「給那個見過饒秋谷的賭客打電話。」洪於的思維已完全清醒,「不要提這事,只問他最近見過那女人沒有。」
一整天,雪花都感到心神不定。自從夫人吩咐她今晚就住到主人房間去後,她就像掉進了一團糨糊中一樣迷糊。這是主人的需要嗎?是夫人對自己的信任和厚愛嗎?無論如何,讓她睡在與主人的大床相對的長沙發上總是尷尬的。她不能拒絕,她該怎麼辦?
她看見夫人和舒子寅兩位高貴的女人一同搖船去了湖上。她們之間親密的樣子也使她納悶。在這之前,她看出主人和舒子寅幾乎就是戀人的關係,夫人的到來使她曾替舒子寅捏了一把汗。然而,什麼衝突也沒發生,夫人和舒子寅還很要好的樣子,這使她無法理解。
雪花走進桃花的房間,想找她聊天開心,然而,房間裡沒有人,床頭上一個玩具娃娃挺逗人愛的,雪花忍不住和它說起話來:「我該怎麼辦?怎麼辦?」突然,她發現這玩具娃娃的肚子是可以打開的,她好奇地打開來看,呀,裡面怎麼全是錢?厚厚的一疊百元大鈔,對折著放在裡面。她趕緊合上這娃娃的肚子,走出了桃花的房門。她能猜到這些錢都是伍鋼給桃花的,因為桃花常常溜到伍鋼的房裡去睡覺,女傭們幾乎都知道這事。桃花還對雪花說過:「你負責主人房間的整理,又長得這樣乖,要是主人看上你,那你就有福了。」雪花當時惱怒得用拳頭在桃花的背上一陣亂捶,現在想來,桃花的話是不是有什麼預兆呢?
將近晚餐的時候,夫人和舒子寅的小木船才劃回島邊來。雪花看見這兩個女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她想也許是她們太累了吧。夫人問洪於回來了沒有,雪花說還沒有,夫人便回房去了,她說晚餐延遲一點,等洪於回來一塊兒吃。
雪花也跟進了房中,這是她的職責。她替夫人接外衣,倒飲料,然後便站在一旁聽命。夫人說:「去把浴缸裡的水放好,我累了,要洗個澡。」
夫人躺進浴缸裡,閉著眼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要雪花替她按摩按摩小腿。雪花弓下身子按摩,夫人突然用手拍了她一下說:「你身上怎麼有汗臭呀?快脫了,也來洗一洗吧。這幾天你跟在我身邊,不能有汗味的。」
「不,我等會兒回房去洗。」雪花恐慌地說,但同時又想如果這是夫人疼愛她的話,她就真是受寵了。
「沒關係,你看這雙人浴缸,還怕裝不下你?」夫人柔和的聲音中帶著不容抗拒,「快點來洗乾淨。」
雪花怯怯地脫掉衣服,跨進浴缸的時候差點滑倒。儘管雪花和其他女傭們經常在共用的浴室裡裸著身體嬉戲打鬧,但和夫人一起共浴,她還是不由得紅了臉。
雪花躺進浴缸後,藍小妮很快洗畢站了出來。她已成功地破除了雪花當著人脫衣的顧忌,這會為以後減少障礙的。目的達到後,她一點兒也不想和她待在一起。也許,雪花那結實的乳房也讓她有點不快,她生過孩子以後,儘管做了不少鍛煉,但乳房確實不能和這18歲的女孩相比了。她迅速穿上浴衣,將滿臉困惑的雪花留在浴缸裡。
藍小妮坐在梳妝台前梳理頭髮,望著鏡子中的面容,她的信心恢復了。確實,她的漂亮是沒有多少女孩比得上的。況且,她還會為洪於做到一般女人都做不到的事,這樣的妻子對他將是惟一的。至於那個也許迷住了他的舒子寅,只要今夜一過,一切就結束了。她在船上時故意將今晚的安排講給舒子寅聽了,她看見她像聽到了家鄉地震消息一樣幾乎暈過去,她想,這女人從此不會對洪於再心存幻想了。
洪於是在天快黑的時候才回到別墅的,他說洪金那小子中午後才從省城趕回來,他要辦的各種事務就忙到現在。藍小妮說:「我們大家都餓著肚子等你吃晚餐呢。」洪於說你們應該先吃,藍小妮溫柔地說:「不,得等著你才行。」
晚餐桌上,舒子寅一直很沉默,洪於說:「你還在想那個饒秋谷的事嗎?不用擔心,我想那不會是一個女鬼的。」
舒子寅意思曖昧地搖搖頭,不知道是不在乎什麼女鬼呢,還是別的什麼意思。洪於感到她的情緒有些異樣,但一下子沒往別處想。
晚飯之後,舒子寅便回到閣樓上去了。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如藍小妮所說的那樣,雪花果然沒有到閣樓上來。今夜,她無法想像洪於臥室裡的情景,夫人和女傭一起……這是世界上最隱秘的黑色圖畫,有點像魔鬼對城堡中的一個房間施出的法術,它讓房頂變形,而人的喉嚨發出的是獸類的聲音。男人需要這樣嗎?這是一個男人的需要還是一頭獅子對征服一片草原的需要?
舒子寅坐在書房裡心煩意亂地胡思亂想。樓梯上有了腳步聲,她本能地向半開著的書房門望去。是雪花上樓來了,她說主人要她去露台上喝茶。
她望著雪花,她顯然已洗過澡了,穿著一件一定是藍小妮給她的紅色絲質睡衣,頭髮上身上散發出一種幽幽的香味。
「告訴主人,我要休息了。」舒子寅斷然拒絕道。也許是她的語氣過於生硬,這個回答竟讓雪花像犯了錯誤似的手足無措。
「還站在那裡幹啥?」舒子寅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說道,「去告訴主人,我討厭在露台上喝茶。」
雪花下樓去了。夜越來越深,整座別墅陷入了一種地獄般的寂靜。舒子寅坐在書桌前,做不了任何事情,只是長久地傾聽著這種寂靜,彷彿有什麼動靜既想聽到又怕聽到似的。她感到身上有點發冷,快半夜了吧?她走出書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在臥室門口,她不經意地向樓梯口望了一眼,黑暗中彷彿有一張臉浮現在牆邊。她心裡一驚,揉了揉眼再看時,那張臉已經消失了。
她進了臥室,和衣躺在床上,突然莫名其妙地預感到,荒島上的那顆頭骨今天沒有找到,是不是它已經來到這別墅中了呢?這是荒誕的,但舒子寅卻毫無道理地想到了這種可能。



第十四章
魯老頭從晚上10點開始喝酒。天上掛著幾顆稀疏的星星,他坐在小木屋外的石桌旁,每喝一口酒,便感到從喉嚨到胸膛浸著一種熱乎乎的東西,像幽幽的火苗以血液為路沿途燃燒,他感到他有的是勇氣。主人要他最近加強夜裡的防範,他拍著胸膛叫主人放心。
只是,從心底來說他並不踏實,因為他知道他將面對的不是賊,不是強盜,也不是他以前在家鄉宰牛場面對的黃牛。如果可能,出現在他面前的將是飄飄的影子,沒有面孔的笑或者哭,這將是鬼魂。這些東西一般在夜半出現,因此他將喝酒的時間推遲到晚上10點才開始,酒能避邪、醉鬼不怕鬼,這是他從小在農村聽說過的話。
他的小木屋的門楣上有一塊發亮的東西,這是他昨天才掛上去的小圓鏡。據說鬼魂最怕的就是鏡子,也許是鏡子裡他自己的猙獰面目嚇住了他,就像人最怕面對的也是自己一樣。昨天他在門框上方掛鏡子時被舒子寅看見了,舒子寅吃驚地說,人類早期的巫術中就有這種做法了,這形式怎麼會一成不變地保留到了現在。魯老頭說,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唄。
今夜星星稀疏,天上地下都顯得清冷。魯老頭望了一眼從湖邊到這裡的小路,好像又看見那兩個穿著一紅一黑的女人飄飄走來。那是大白天發生的事了,魯老頭半驚半疑地去向夫人通報時,沒想到舒子寅在旁邊說可以讓那兩個女人進別墅來,魯老頭認為這一下她們將更重的邪氣帶進了別墅。洪於對他講了真相,說那個穿黑裙的女人叫饒秋谷,已死了三年了,當時沒有攔住她,洪於要魯老頭一定要多當心,她還可能再來的。魯老頭心裡哆嗦了一下,再次望著那條上島來的小路,路兩旁的矮樹像弓背的人一動不動。
時間正像貓腳一樣向夜半靠近,別墅窗口上的燈光已全部熄滅。魯老頭感到責任重大,他放下酒杯站了起來,門楣上的鏡子在他的背後閃著隱約的微光。他摸了摸掛在腰上的尖刀,開始在別墅周圍巡視。伍鋼曾拿出一支手槍教他使用,他沉甸甸地拿在手裡,又看看那黑洞洞的槍口,他感到這噴火的東西不好使喚,便還給了伍鋼。在農村裡他曾是殺牛的好手,他信任的還是這把尖刀。不過,槍也好刀也好,魯老頭知道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罷了,也許到時候,還是鏡子、雞血這些東西最管用。
魯老頭已經走到別墅的背面。沿途不斷有樹葉碰到他的臉,使他的視線十分有限。這時,他隱約聽見了有人走在落葉上的聲音。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辨別了一下方向,便向那腳步聲悄悄跟去。他發現那腳步並不是在靠近別墅,而是與別墅相反,向著小島的盡頭走去。難道有什麼鬼魂已經從別墅裡出來了?魯老頭加快了腳步,終於在前面的樹林中分辨出一個人影。那人影身體筆直地向前走著,在樹木稀少的地段,魯老頭藉著微弱的天光發現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前面出現了一個土坡,那背影不斷走高,魯老頭望見她肩頭上方的夜空亮著一顆鬼眨眼似的孤星。土坡上的樹叢越來越密,那人影在魯老頭一眨眼時便消失了。魯老頭走進了土坡上的密林。這裡離別墅已很遠了,土坡的另一邊便是暗黑的湖水,別墅裡的人是很少走到這裡來的。魯老頭突然想起,這裡有一個墳堆的,是以前住在這島上的一戶漁民家的祖墳。洪於買下這島後,那戶人家就遷走了,至於這墳被遷走沒有魯老頭也不太清楚,不過按習慣,先輩的遺骨是會被帶走的。只是魯老頭曾經偶然逛到這裡來過,看見那墳堆依然,上面長滿青草,看不出有被掘開過的痕跡。
想到這裡魯老頭感到毛骨悚然,那人影走到這裡便不見了,顯然與這座墳有關,魯老頭喝過酒的身體已經冰涼,雙腿不自覺地有點發顫。他得趕快離開這裡,他轉身在密林中擠著身子走,突然,他聽見了一個女人嘀嘀咕咕的說話聲。他撥開樹枝朝著說話聲的方向看過去,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墳堆上,正獨自說著話。她的聲音在喉嚨裡咕嚕著,聽不清楚她說的什麼。她說著說著,時而還「咯咯」地笑兩聲,魯老頭的頭皮一陣發麻。突然,她的臉轉向了魯老頭的這個方向,魯老頭模糊地認出來,這不是木莉嗎?他想走過去,但又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畢竟是在夜半的暗黑中。他先對著那黑影叫了兩聲:「木莉,木莉。」然而那人影毫無感覺,仍然在嘀咕著。
正在這時,魯老頭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他心裡一抖本能地轉過身去,望見靠近水邊的草叢中,一個黑影正在急速地走著,有點像在小跑,因此有樹影在他身上不斷向後閃過。魯老頭立即追了過去,事關重大,因為那黑影正是朝著別墅的方向而去的。快到別墅的時候,那黑影突然在一叢樹的陰影後消失了,或許是蹲在那樹叢後不動了。魯老頭也就地蹲了下來,抓起一塊石頭,對著那樹影拋過去。石頭打響樹葉後,沒有動靜。魯老頭站起來,從腰間抽出尖刀來握在手上,一步一步向那黑色的樹影走去。突然,那人影躥了出來,返身向水邊跑去。這不會是鬼吧,魯老頭勇氣大增,叫了一聲「站住」便追過去,他聽到水裡響起「撲通」一聲,當他趕到水邊時,除了水面上有一些被震動過的波紋外,周圍一片沉寂,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水鬼!魯老頭一閃念想到這種可能時,剛才追趕中的勇氣像皮球洩了氣一樣。他趕緊離開水邊,向著別墅跑回去,身上不知何時已出了很多汗,經半夜的冷風一吹,背上冰涼冰涼的。
別墅還像剛才那樣靜靜地坐落在黑暗中,沒有任何被打擾過的跡象。魯老頭走到別墅門前推了推,鎖得緊緊的。他想了想,貼著別墅的外牆走到右邊的第四個窗戶下,然後舉手敲窗叫道:「木莉,木莉。」叫了好幾聲後,屋裡的燈光亮了,玻璃窗後的白色窗簾掀開了一條縫,木莉的臉出現在玻璃上。看見是魯老頭以後,木莉打開了半扇窗,睡意朦朧地問道:「有什麼事嗎?」
魯老頭張大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露台是洪於在夏夜最喜歡待的地方。仰臥在白色的躺椅上,暗香浮動,星空神秘。這時,生命中一些早已忘掉的事物可能會突然跳出來,過去的時光彷彿伸手可觸。然而,洪於今夜想著的卻全是近距離的事情。他盤算著日本公司可能到景區來投資的觀光纜車項目,但旅遊公司多年來的虧損狀態如不迅速扭轉,在未來的合資談判中將使公司陷於不利的地位。除非讓對方控股,而這不論是洪金還是他自己都很難接受的。他點燃一支雪茄,又想到了今天上午來到別墅的不速之客,據說是兩個鬼一樣的女人,其中一個叫饒秋谷,她和這裡有什麼關係呢?洪於隱約地感到了危險。但是,無論是他多年來的生意圈子或朋友關係,無論如何都不會和一個偏僻小鎮上的寡婦產生任何關聯,何況這個饒秋谷已死去三年,今天來到別墅的會是什麼人呢?
《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