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甄雪摸索著按下了通話鍵,手機那頭立刻傳來了聞北的哥哥,聞南焦急的聲音:「甄雪,是你嗎?」
「是。」甄雪伸手打開檯燈,意識還沒有從方纔那個噩夢中解脫。相信鬼怪傳說的人害怕七月半的夜晚,甄雪則很怕這種讓人記憶深刻的夢——它好像總和不好的事情聯繫在一起。
果然,聞南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聲音忽然哽咽了:「甄雪,聞北……聞北在『天樞勝景』這邊出事了……」
聞南接下來的話,甄雪已經顧不得聽了。在經歷了一陣短暫的無思維狀態後,甄雪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匆匆地找了套衣服換上,連頭髮都沒有梳,便衝出了房間。
十幾分鐘後,甄雪駕車拐進了「天樞勝景」的建設工地。那裡警燈閃爍,燈火通明,簡直像是災區現場。一輛引擎低吼的救護車停在兩輛閃著紅燈的警車中間,附近還有一輛燈光無比強烈的白色新聞轉播車。都市頻道的記者剛剛抵達現場。
甄雪將她的別克停在了新聞轉播車的後面,沿磚牆快步走到了工地的門口。正門大開,但攔了一根黃白相間的警示帶,兩個警察把守在那裡。
「甄大夫,你來了。」一個年輕的警察跟甄雪打了個招呼,側身挑起了警示帶。
甄雪對他點點頭,彎腰走了進去。
廣大的建築工地裡,一片混亂,到處都是隨意堆放的亂磚和建築材料。一個空洞的基坑,就像一隻無瞳的眼睛,處在工地中央。基坑旁邊齊刷刷地放著一排警帽。身著藍色制服的刑警們在基坑邊幹著自己的工作。他們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都很沉重。
甄雪沒有和任何人交談,低著頭,快步走下了基坑。她一路走,一路深呼吸,並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堅強,要挺住,可是鼻頭還是忍不住酸澀了起來。
甄雪抬起了朦朧的淚眼,看向不遠處的事發現場。聞南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彷彿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
甄雪從背後走上去,輕輕拍了拍聞南的背。他好像剛從某個噩夢中驚醒過來一樣,猛地回過頭來,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不聚焦地望著甄雪。
甄雪怔怔地回望過去,只見聞南的兩道劍眉緊緊地蹙著,之間積攢著一團哀愁的黑雲,彷彿可以遮天蔽日;他剛毅的下巴也冒出了一堆邋遢的青色鬍渣;而且,他眼眶深陷,雙眼紅腫,明顯有哭過的痕跡。共事幾年了,甄雪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硬漢顯出如此傷心和狼狽的樣子。
「你來了。」聞南低聲說道,沙啞的嗓音中飽含著無限的悲哀。
甄雪聽見那個帶著哭腔的聲音,瞬間便落下淚來,「他在哪?」
聞南無聲地指了指前方。依著他的指示,甄雪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躺著一具無頭的屍體,像一塊頑固的大石頭,一動不動。
一個采指紋的警察正忙著在屍體周圍的所有物件表面撒上一層黑粉,另一個警察則在仔細地為屍體的現狀照相留證。
「真的是他嗎?」甄雪哽咽地問道。她多麼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驚悚而荒誕的夢魘。
聞南沒有答話,只是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剎那間,甄雪眼中的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了冰冷的白和肅穆的黑。她緩緩地走到屍體旁邊,蹲下身,整顆心瞬間就被掏空了。
聞北的屍體呈大字型躺在基坑的中央,全身上下都是淺而亂的傷口。那些口子好像是被某種利器硬生生割出來的。它們像無數醜陋的蟲子一樣爬在聞北的皮膚上,卻不見一絲血痕。而他的頭顱則孤單單地躺在一邊,臉上的表情扭曲又驚恐,看起來有種刺目的悲哀。
這不是甄雪第一次面對受害人的屍體,但這卻是她從業至今,做得最艱難的一次。她無法承受,也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具屍體真的是那個讓她心動,心醉,現在卻心碎了的人。
「甄大夫,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可以叫其它人來做。」刑偵攝影安慰甄雪說,「我知道你心裡難受!」
「不!我可以做!」甄雪倔強地把醫事包放在了地上,取出外科手套戴上。可是手套還沒有戴完,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不過,她馬上別過臉拭去了淚痕。
聞南走過來,顫抖地將一張浸染著血跡的粉色卡片遞到甄雪眼前,「不要勉強,讓別的同事做吧!」
甄雪木然地接過那張皺巴巴的小卡片,輕輕地打開,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甄雪,請你嫁給我,好嗎?」
偽裝的堅強再也頂不住了。甄雪緊握著那張卡片,悲痛欲絕地哭了起來。
聞南本想安慰甄雪幾句,可是,他未開口眼淚就已經要搶先掉下來了。他只能狼狽地別過頭,遠遠地逃開了。作為一個男人,他根本不想落淚;作為帝海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隊長,他也不能落淚;可是作為聞北的哥哥……
聞南的父親是一名緝毒警察,早年因為抓捕毒販光榮殉職。他的母親因為悲傷過度,引發了腦血栓,一年後,也黯然辭世。從此以後,作為哥哥的聞南一直承擔著撫養弟弟的重任。而聞北也將大哥看成了心中偶像,既尊敬,又崇拜。
想到聞北,聞南的心又開始扯痛。他冷冷地站在基坑邊,看著坑內弟弟的屍體,臉上雖然面無表情,內心卻無時無刻不在經歷著可怕的大地震。
相較之下,站在他身旁的穆天溢表現得更為傷心。他一直不停地在責怪自己:「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的態度再強硬些,聞大哥就不會下車了!或者我早一點兒攔住他,他就不會出事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聞大哥他竟然會,會……」說到這裡,穆天溢淚如泉湧。
聞南輕輕將手搭在了穆天溢的肩膀上,一臉平靜,聲音卻有著掩飾不住的顫抖:「不關你的事,小穆,你已經盡力了。是那小子衝動犯事兒,又不聽勸,才會著了疑犯的道兒……」
提起犯罪嫌疑人,穆天溢的怒氣霍然爆發,一拳捶在地上,「他不是人!狗娘養的簡直是隻鬼!你根本不能想像他有多恐怖!他的眼睛是紅色的,我親眼瞧見的!」
聞南沒有說話。他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早先他便聽穆天溢形容過那個神秘的犯罪嫌疑人。有關他的種種,比如長著紅色的眼睛,會召喚九頭大鳥,能避讓子彈,都荒謬無比。如果這些話是出自某位神經錯亂的證人之口,聞南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因為受到過度驚嚇而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但穆天溢是個警察,他肯定知道不切實際的證詞對案情的偵破,一點兒幫助也沒有。然而,要聞南真的相信這套荒誕的證詞,他又很難做到。
紅色的眼睛,九頭大鳥,避讓子彈……這些事情都不是正常人能做得到的。除非那個犯罪嫌疑人真的不是人類,而是妖魔鬼怪。可是,聞南又不信鬼神。他始終相信,邪惡的都是走上了偏路的人心,而不是那些所謂的非自然力量。
沉思的當口,一個警察將犯罪嫌疑人押到了聞南的跟前。
那是一個超過一米八五的男人。他的頭髮蓬亂,衣衫襤褸,一臉濃密的鬍鬚和他那慘白的面色顯得格格不入。聞南特別注意看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如寒潭般冰冷的眼睛,閃爍著疏離的光芒,但它們絕對不是穆天溢形容的紅色,只是顏色比較淺罷了。
男人不發一語地看著聞南,異常蒼白的臉上找不到大多數犯罪嫌疑人臉上通常會出現的暴戾,悔恨,慌亂,或者絕望的表情。他的表情非常平靜、自然,彷彿他只是一個被警察請來提供證詞的證人,而不是一個殺人兇手。
聞南目光凌厲地盯著眼前的男人,胸口驀然湧起了一陣悲憤,拳頭也緊緊地握著。就這樣無聲地站了幾秒,聞南忽然像瘋了一樣,衝上前去,一記重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男人的右頰上。
男人應該看見了那記鐵拳,但是他沒有閃避。他就像一個沙包一樣定在原地,任由聞南來勢洶洶的拳頭在他的右臉上製造了一塊淤青。
聞南雙目血紅,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拽住男人的領子,一個重摔,將他扔了出去。男人如同一個籃球一般撞在亂轉堆上。
只聽見「轟」的一聲,磚堆垮了下來。亂磚打在男人身上,將他砸得灰頭土臉。他大口地喘著粗氣,從地上站起來,用手抹去了嘴角滲出的血絲,眼裡流露出了一股悲涼。
第二章 駭夜驚夢(2)
「聞隊,別衝動!」一旁的穆天溢見聞南情緒失控,連忙拉住了他。
壓抑的悲憤忽然像炸開了一般在聞南心中掀起了一陣閃電和驚雷。他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哀當眾落下淚來。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當聞南終於從悲傷中緩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許久以後的事了。
「你叫什麼名字?」恢復理智的聞南開始履行他作為一名刑警的職責。
「蕭凌虛。」男人緩緩道出了自己的名字,臉上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