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時值仲冬,海上甚寒,但嬴政及從臣所乘的船裡火盆溫暖,花香縈繞,溫暖又舒適,猶如置身於一座移動的海上宮殿裡。
在船上,嬴政時時是由徐巿作陪,反而將李斯和趙高等人晾在了一邊。
嬴政喜歡聽徐巿談東海軼事。徐巿造夢一般的敘述常常會讓他的想像飛馳。然後他就會擁有一夜好夢,在那個夢裡,他會乘著一葉扁舟,來到海上的那個小島,和他的阿房在那片夢幻般的黑色珊瑚叢中相擁而吻。
當然,除了美夢以外,嬴政的頭痛和噩夢也常常發作。在那些噩夢裡他和阿房的美麗相約總是會被一隻大得無邊無際的蛇頭海龜打斷,於是他便怒然拔劍,立於海天之間與那只巨龜搏鬥。
嬴政將噩夢的內容告訴了徐巿。徐巿知道嬴政是因為毒入心扉,產生了幻覺,他無能為力,只得哄騙他說:「仙女不可見,以巨龜為禍。當除去,則仙女可現。」
嬴政於是命令弓弩手沿海搜尋。當弓弩手到達芝罘之時,在海上看見了一個小島。島上到處都是黑色的珊瑚,螢光熠熠。弓弩手將見到小島的情況告訴了嬴政。嬴政激動萬分,以為那便是阿房所在的仙島,連忙令人將船駛向芝罘。
大船一路乘風破浪,到達芝罘後,盤桓數日卻怎麼也不見那個仙島。
嬴政異常絕望,他殺了那些弓弩手後,從此一病不起。
這夜,嬴政突然於昏睡中驚醒過來。
內艙沉寂,一名輪值的近侍正在昏黃的燈光下,替他盛藥。
嬴政凝視著那個近侍,突然覺得他的背影看起來很像是某個他熟悉的人。於是他開口問道:「汝何人也?」
「陛下不識臣?」近侍說著回過身來。
嬴政看見他的臉,驚得差點兒從床上滾下來,「汝盧……汝盧……」
「正是我。」盧生對嬴政施以一禮,將手中的湯藥抬到嬴政面前。
「奈何在此?勿近!勿近!」盧生的眼神中透著肅殺的氣息,嬴政恐懼得坐在床上,揮手擺開他的接近。
掙扎間,盧生碗中的藥汁打翻在地上,發出了「撲哧撲哧」的奇怪的聲音。
嬴政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大叫起來:「刺客!有刺客!」
聽見嬴政大叫,盧生的臉上的表情變得凶狠起來,他迅速地上前一步,拽住了嬴政的頭髮,將他的腦袋向後拉去。嬴政吃痛,張口大叫。盧生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抄起藥碗,將碗中的藥湯灌入了嬴政的口中……
徐巿正好於此時路過了嬴政的寢艙。當他聽見嬴政的呼喊之聲,趕緊衝了進來,將盧生手中的藥汁奪過來,並一把將他推倒在了地上。不過,他畢竟來晚了一步,嬴政已將那碗藥喝下去了大半。
在毒性的作用下,嬴政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口中狂亂地呢喃著,已經陷入了半癲狂,半昏迷的狀態中。
徐巿驚駭地端著那半碗藥。又辣又苦的氣味從藥碗中傳出,鑽入了徐巿的鼻腔。他立刻認出了那股味道——那藥汁就是他一直查不出來的,毒害嬴政的慢性毒藥。
徐巿瞬間恍然大悟。方士間的藥方都是保密的,怪不得他這麼多年來始終查不到毒害嬴政的人是誰。
「奈何下毒?」徐巿質問盧生。自從嬴政坑殺了那四百多名方士以後,他就不辭而別,離開了自己的府上。徐巿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了,否則他應該會對他的行為有所察覺。
盧生坐在地上,「哼哼哼」地冷笑。他陰鷙的模樣讓徐巿心寒,好像從來不認識他一般。
「嬴政殺我在前,我不死而報,何錯?」
原來,當年嬴政的生母太后趙姬在世之時,呂不韋曾向她進貢了一名假太監,名叫嫪毐。嫪毐是一個非常會討女人歡心的人,又深諳「夫妻生活」之道。他很快得到了太后的寵信,不但官封長信侯,還與太后生下了兩個兒子。嫪毐自己也以秦王「假父」自稱。
始皇九年,有人將嫪毐和太后生子之事告訴了嬴政。嬴政勃然大怒,認為他的臉都被丟盡了。於是便親手摔死了他的兩個弟弟。
嫪毐因兒子被殺一事怨恨嬴政,發動了一場政變。政變失敗後,嫪毐被嬴政五馬分屍。而太后也被嬴政強行遷往了雍宮,鬱悶而死。
當年嬴政摔嬰,狠心至極,兩名嬰孩皆頭破血流,氣息奄奄。大家以為兩嬰必死無疑,卻沒想到兩人被一名叫盧侯的宮廷方士所救,活了下來。盧侯取其名中二字,作為兩名嬰孩的名字,便是後來的盧生和侯生。
徐巿沒想到盧生和侯生竟是嬴政殺而未死的兩名同母異父的弟弟,不禁感慨萬千:「本是同母生,相殘何淒淒?」
盧生聞言嗤笑不止。他咬牙切齒地道:「嬴政殺我之時可念及此?」
徐巿一怔,無言以對。
見徐巿不說話,盧生的憤恨更是滔滔不絕,「嬴政害我兄弟,裂我生父,囚我生母,又坑我師!我與其如日月,不共在天!」
嬴政對盧生確有殺父之仇,至於殺師之仇……徐巿腦中靈光一閃,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怪不得盧生在嬴政坑殺了那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後會突然不辭而別,原來他的養父盧侯也在那些方士之中。
徐巿進而想到了盧生侍奉嬴政期間的所作所為。他以東海仙島之事將自己騙離咸陽,正是為了清除障礙,趁向嬴政貢獻丹藥之際,用慢性毒藥將他毒死;他以求藥為名,向嬴政騙取了大量的財物,有傳言說他將這些財物資助給了反秦武裝力量,恐怕也是事實;甚至有傳言稱,他已經將驪山陵的地圖悄悄送給了某個反秦的將軍,等那人攻入咸陽,便會帶人來挖掘嬴政的屍首和寶藏……
想通了所有的關節,徐巿對盧生又敬又憐。想盧生步步為營,做了那麼多事情,掀起了這麼大的風浪,真是厲害無比。可是想到盧生所作,竟然是為了向自己的親哥哥復仇,徐巿不免感慨萬分。
世間之事啊,真是讓人難解。手足之間,骨肉之情,本該彌足珍貴,卻怎麼會鬧到相殘殺戮的局面?世人到底在爭什麼?天下的爭戰和殺戮,到底是為什麼而起呢?
徐巿心思沉綿,他不禁想起了離開師門之後他遇到的人和事。六國盡滅,嶺南亦臣,戰亂雖止,殤泣猶續;阿房驪陵,焚書坑儒,誅首無民,誅心無臣;骨肉相殘,黔首不服,攻心內鬥,貌合神離。
想他徐巿離開師門之時,曾信誓旦旦,要覓得名君,為天下黎民贏得一個安居自如的太平盛世。於是他先投齊王,再投始皇,南下百越,東出大海,追尋多年,反而越來越迷惑。
戰也不好,和也不妙,到底應該怎麼做,天下蒼生才能安然而生?
「不戰,亦不降。」齊王建的耳語又在徐巿耳邊縈繞,他卻仍然難以明白其中的真諦。
徐巿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幽思,他呆呆地站在嬴政床前,像木樁一樣,絲毫沒有發現身後的嬴政悄然從枕下抽出一把匕首來。
驀地,嬴政從床上跳起,越過徐巿,揮舞著手中的匕首,刺向了盧生。盧生被徐巿遮擋了視線,待他反應過來已被嬴政刺中了心臟。
鮮血如猩紅的花兒,於盧生胸口開放。他捂著胸,手高高地抬起,似乎想要反抗。
然而,嬴政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抽出了盧生胸口上的匕首。
血液噴湧而出。盧生向後倒下。他高高抬起的手就這樣永遠地指向了天空,彷彿在質問著蒼天。
嬴政刺殺盧生這一下,已是垂死前奮力的一博。當他看見盧生暴斃,心意一鬆,立刻如爛泥般癱倒在床上。
「帶朕出海!朕欲出海!」嬴政雖然癱倒,口氣依然強硬,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徐巿的手袖,眼睛瞪得突了出來,好像隨時要從眼眶裡掉出來。
徐巿愣愣地看著嬴政,腦袋已經一片空白。嬴政的要求和盧生的死一樣突然,他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