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我按照他說的,心裡默念,我甚至多加了一句,我是重慶人,人生地不熟,請祖師爺多多保佑一類的廢話。等到一切就緒,武師傅讓我站起身來,對我說,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叫我武師傅,直接稱呼我為師傅。說完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轉身出了門。
  我趕緊跟著走出去,等到他鎖好門,一起下樓,本來是約好出去吃飯,可是我就這麼稀里糊塗的成了四相道的徒弟,走到院子的時候,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我問武師傅說,師傅,你早前不是說了要經過考校,我才能正式入師嗎?師傅說,我已經考校過了,這兩個月以來,每天都在考校,我每天都看在眼裡。我又問他,你剛剛說要給我做牌位,在我們那邊只有死人才會做牌位呀,那是什麼意思?師傅說,在我的房間裡,供奉了歷來師門能夠找到的人的牌位,到我這一代只有三位,如果你能夠順利出師的話,你的牌位就會放在我的下面。所謂的揭紅,是因為當牌位刻好以後,我就得用紅布包好,直到出師才揭開。不過你剛剛說你們那邊只有死人才刻牌位,這樣也好,很多時候,把自己當個死人,才能沒有顧及。
  師傅的這句話又讓我打了個冷戰,距離上一次打冷戰,已經是兩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師傅那天始終沒有告訴我,那個陳老闆到底是誰,而他憂心忡忡的,就究竟是為什麼。但是他跟我說,從明日起,我將帶著你學習我們的東西,你既然入了師,這行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以後我所經手的大多數事情,只要是我認為合適的,都會帶著你一道去。起初你大概只能打雜,這也是一種學習,等到你能夠獨當一面,你就是個合格的師傅。在此期間,我的收入有百分之二十是歸你所有,這也是不讓你吃閒飯,想吃飯,得靠能力去換取。
  我是吃貨,但是那天我忘記了我們吃的是什麼。那天夜裡我也沒能安睡,但是若要我回憶我那天在想些什麼,我卻想不起來。我只記得從那天開始,我的功課變得多了一些,除了要看書以外,我還要抄寫。甚至是背誦,然後跟著師傅學習怎麼唸咒,指決等,在那期間,有一個神秘兮兮的人找到師傅,師傅痛罵他一頓後,出門了幾天,但是卻沒有帶上我。而這期間,師傅沒有接過那種一去就是幾天的業務,大多數帶著我去的,都是一些喪葬的場合,我就負責按照他的吩咐在邊上撒撒紙錢,敲敲鑼鼓之類的,當然,每次都能帶回來一隻公雞,直到大半年的時間後,我才跟著師傅第一次正式出單,僱主是個貴州的土大款,而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篤定的相信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
  而在那個時候,武師傅這個老人,已經成為了一個對我意義非凡,又極其尊敬的大師。
第七章 扇子
  「師傅,師傅!」我叫他。
  「啊?」師傅好像愣神了一會,直到我喊他才回過神來。
  他問我,你叫我幹什麼?啤酒沒有了嗎?沒了自己去買啊。我說不是啊,我看你發愣了好長時間了,你今天怎麼這麼惆悵啊。師傅有點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微笑著說,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過去好長時間了。我說師傅你能不能多給我講講師姐的事情啊?我特別想知道。師傅說,你師姐的事情,慢慢你會知道的。剛剛我們說到哪裡了?我說你剛提到那些古滇族後裔的扇子,然後就開始發愣了。師傅說,對啊,那把扇子。那把扇子可是個寶貝,知道的人還真不少,不過見過那扇子的人倒沒幾個。我算是比較幸運的,當年跟那師傅交好的時候,他曾經給我看過那把扇子,但是卻不准我碰。他說那把扇子雖然是寶貝,但是他自己卻從來不用。因為如果自己一旦用了,那麼扇子就自然成了大家都想要的東西了。
  我驚呼說什麼扇子這麼神奇啊?師傅笑著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在教你,即便是鬼魂,也不要輕易打散嗎?我說我知道,是因為你告訴我說其實很多鬼之所以成為鬼,那是因為有放不下的執念,而這種執念往往來自於生前所遭遇的不公。所以本就是可憐人,再這麼粗暴的打散,這不叫行善,叫做積惡。師傅點點頭說,沒錯,其實我早年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想法,我一直認為人鬼殊途,勢不兩立。鬼魂的存在是肯定不合理的,因為它們會因為自己的執念而或多或少的影響到周圍活生生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在害人,但是也會把別人給嚇到。如此一來,每個人都過得人心惶惶,那這個世界還成什麼樣子?
  師傅告訴我,很多年以前,他也是剛剛入行,也和我現在一樣,是跟著師傅跑手藝,而那個年頭,時代的光景雖然沒有現在這麼發達,但卻少了很多憾事。而當年的人們,由於剛剛解放不久,還不夠特別開化,習慣了逆來順受,覺得自己的苦命是上天安排的,於是就算遭到了不公的對待,絕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默默承受。或者說是,敢怒卻不敢言,到最後死去,不少也是抱憾而死,但卻失去了那種反抗和掙扎。師傅接著說,但是現在的人不一樣了,日子越來越好,但是卻變得越來越有私心。有私心並不是壞事,壞就壞在這樣的私心會很大程度上,增加人的慾望。例如自己家裡窮,但別人很有錢,現在的會開始覺得為什麼我不能這麼有錢?於是慾望就產生了。師傅歎氣說,慾望這個東西,非常可怕,除非一開始就不曾想,否則的話,就很難控制住。師傅轉頭問我,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城裡人老是說鄉下人憨厚老實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了鄉下種地的農民伯伯,我們都得去吃屎。師傅笑著說,其實若說到聰明,鄉下人不見得不城裡人笨,他們之所以過得辛苦但是卻每天很充實很開心,那是因為他們的慾望比我們少。在他們看來,日子原本就是簡簡單單,所謂的名利,收入,對於他們來說就全在自己的雙手上。所以他們踏實,肯奮鬥。而城裡人很多條件比起他們要優越很多,於是他們開始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於是他們瘋狂地想要讓自己過得更好,想要投機倒把,想要一步登天,也許到頭來是賺錢了,但是他們肯定不快樂。我問師傅說,有錢都還不快樂,那什麼才叫快樂?師傅說,你要記住,錢固然重要,但是生活更重要。我們賺錢是為了養家餬口,而不是比闊,人一輩子只有那麼短短幾十年,若是花了一大半的時間,想要變成一個錢串子,到死的那天,一定會後悔自己未曾珍惜大好的時光。我點頭,因為師傅說的這些我是同意的,我也覺得錢多錢少其實無所謂,最重要的就是家庭幸福,生活快樂。我也從來不會因為鄉下人穿得土而瞧不起人,因為無論如何,那都是他們自己的生活。
  師傅說,所以人的慾望是一種無窮的力量,可以迫使你去做一些有違道德倫理的事情。就拿那把扇子來說,我得坦白,當初我見到了那把扇子,領教到它的玄妙之後,雖然自己深知那東西不該歸我所有,但是卻念念不忘的好多年。我笑著說,師傅你其實是想要那把扇子的對吧?師傅說是,這就是慾望和貪念在作祟。他頓了頓說,你師姐就是因此,到現在名聲都搞臭了。
  我沒有說話,心裡在幻想這個素未謀面的師姐,到底是做了什麼事,以至於現在和師傅沒了來往,甚至師傅都不願意提起。想了一會,我搖了搖手上的啤酒瓶,空了。我對師傅說,師傅你等我會,我去買點酒。師傅說好。我說買了酒回來,你要多跟我講講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師傅斜眼望著我,你真的那麼想知道嗎?我說是啊,我對這些事最有興趣了。師傅說,你可別跟你師姐一樣啊,那我這輩子就苦到家了,總共收了兩個徒弟,都栽水栽在同一件事情上。我趕緊說師傅你放心吧,我就當個故事聽了,我不會那麼自不量力的。我以後也不會寫小說把它寫出來的,你放心吧。
  師傅笑著說,好,你先去買酒,順便買點煙來。
  海埂公園門外很多小商販,雖然有損市容,但卻給我這種不願意走遠路的人提供了方便。我買了啤酒和煙以後,還烤了點燒烤,藏著帶進去。由於之前是坐在堤壩上,所以當我走過去的時候,我是看不到師傅的腰以下的部位的。雖然明知師傅是坐在那裡,但我那會看上去他就像是在蹲著大便一樣。我把東西放到一邊,給師傅開酒,自己也給自己開了一瓶。然後抓起燒烤裡的一根雞腿就開始吃起來,那根雞腿比較肥大,另外一隻就比較小個了,我都瞄了它很長時間了。
  我對師傅說,你接著跟我講那扇子的事情吧,什麼樣的扇子能夠這麼神奇啊,讓你念念不忘這麼多年。師傅說,那把扇子是把鐵扇子,說是鐵,可能也多加了些其他的金屬一起澆鑄過,否則這麼多年肯定也沒辦法保存下來。早年我在那師傅那兒做客的時候,他給我看了,但是一直都是拿在手裡的。當時我一看見那把扇子,我就知道那是個非凡的寶貝,因為在扇子左右兩側最厚實的那張扇脊樑上,分別刻了地陰咒和天陽咒,一天一地,一陰一陽,上大凡間賊子,下打地府惡鬼。我說,哇,這麼牛逼,那不就跟包青天的尚方寶劍一樣,上斬昏君,下斬佞臣?師傅笑著說,那些都是軼聞而已,真給你把尚方寶劍,你真敢往皇帝頭上揮嗎?那只是當時的皇帝對包拯的認可,覺得他是個好官,特別形式上的嘉獎罷了。但是這把扇子就真的挺牛的,你知道地陰咒和天陽咒吧?我搖頭說不知道,師傅罵道,讓你看書你看到牛屁眼裡去了啊?我說你那麼多書我只不過還沒讀到那來而已。
  師傅說,天陽咒主要是鎮,在很多宗派認為,一個人做盡了壞事,那叫喪盡天良,甚至是個畜生。所以他們覺得那些滅失了人性的人,都是畜生的托世,天陽咒是人所創的,所以不能對等的打人,但是卻能夠打那些沒了人性的「人」。且並不是要把他們打死,而是把他們身體裡的祟念打滅,今後不能作惡,也就是個廢人。起碼還是無害的。而地陰咒這是古時候一個師傅,專門畫給羅剎大鬼的,羅剎大鬼是吃小鬼的,所以一道能鎮住羅剎的符咒對付這些小鬼都是輕鬆加愉快的。我說,既然如此,那這樣的扇子師傅你自己怎麼不做一把?你都知道上面刻的是什麼了。師傅說,你真是荒唐,別急,聽我說完。師傅接著說,那把扇子總共有六根扇脊,跟現在的扇子不同。現在的扇子是用紙粘好的,而那把扇子是六根單獨的扇脊,併攏就是你最常見的扇子的樣子,打開就好像是孔雀尾巴那種。彼此不相連。
  我在心裡琢磨了一下那個扇子的樣子,大致能有個輪廓。師傅說,除去地陰咒和天陽咒的兩個扇脊以外,中間還有四根扇脊,每一根的正背面,都雕上了經文,而那些經文是用於通天達地的,使得首尾天地陰陽相連,這才能見鬼打鬼。我問師傅說,那些經文你知道是什麼嗎?如果你知道,就可以做了。師傅笑著說,那就不知道了,總之是一段度人度鬼的厲害的經文。師傅喝了口酒,啃了口肉之後接著說,扇子的把上,在地陰咒和天陽咒的下面,都有一個八卦圖,裡面四根也分別刻上了乾、兌,巽、震,坎,離,坤、艮,天地草木風雷萬物都囊括其中,打鬼的時候只管用地陰咒的一側對著打過去,保管魂飛魄散。
  我倒吸一口涼氣,說,這麼猛,這東西任何師傅拿到了都足以讓他稱霸的啊,誰還能厲害過他?師傅說是啊,所以多年前曾經有人爭過這東西,古滇族的祭司吩咐後人藏了近百年,直到那師傅那兒,才重見天日。
  我心裡暗暗記下那把扇子的細節,打算今後有機會的話自己也做一把。我不去偷別人的,也不去搶別人的,我自己做,總沒人能管得著。於是我問師傅,那把扇子大概多長?他說當時是那師傅一直抱在手上的,大概半隻手那麼長。我說那可是把大扇子。師傅點頭說,對,也是現存為數不多的寶貝了。
  師傅說,那把扇子,相傳是清朝的時候一個雲南本地的高人鑄造的,而那位高人之所以做了這把扇子,是因為當初李自成入京,霸佔了陳圓圓,於是吳三桂大怒之下放了清兵入關,滿人從此統治了中華,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二次被外族人佔領,說穿了,滅國。我對師傅說,不對呀師傅,教科書上寫的,雖然元朝和清朝都是外族人統治,但是他們都是中國人啊,所以我們不能算是滅國吧?
  師傅冷笑一聲說,你難道沒聽過一句俗話?我說什麼俗話。師傅問我,帶著教科書上墳,下一句是什麼?我搖頭,師傅說,哄鬼。
  於是我明白了,還說我是憤青,不良少年,我看你才是個老憤青,不良老年。
  師傅接著說,後來吳三桂坐鎮雲南,平西王府你知道吧?我說知道啊,就是金殿嘛,先前去玩過。師傅說,吳三桂在雲南的日子裡,和緬甸王勾結,弄死了朱由榔,弄死他的地方就在昆明的篦子坡。我問師傅朱由榔是誰,他告訴我,就是明朝的永歷皇帝,明朝的最後一個皇族。我說哦,因為我實在沒聽過這人是誰。師傅說,據說朱由榔死的時候,身份依舊是皇帝,也就不是庶民,甚至在被絞死的時候身上還掛著皇帝的印章,這種地位尊貴的人死去,按照民間的說法,是能夠調動陰兵的,所以他死後的那段日子裡,吳三桂府上長期鬧鬼,家丁家僕死了不少,他才意識到事情不對了。於是請了個昆明當地的高人,鑄造了這把鐵扇子,並在這個高人的引領下,打滅了不少「皇帝的陰兵」。但是扇子卻沒交給吳三桂,因為吳三桂不懂玄術,所以拿來也沒有,頂多就是收藏。後來這把扇子就消失了一段時間,直到一百多年後,很多師傅爭相去搶,又再度失蹤,直到那師傅那一代。
  聽師傅說這些,就好像在聽神話故事一樣。但是我瞭解師傅,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師傅告訴我說,那把扇子本來沒有名字,但是後來見過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六根扇脊,且刻有八卦,於是就給它起名叫做「六葉八卦扇」。
  我說既然有八卦的話,那位當初製造它的師傅想來就是道家人了對吧。師傅說,這就錯了。八卦又不是只有道家才有。八卦是伏羲老祖創立的,伏羲老祖把兩門絕學分別傳給了黃帝和蚩尤,黃帝那一脈就衍生了如今的道家,而蚩尤這一脈,就變成了我們的祖師,也就是祝由,所以八卦道家和祝由都在用,用法也都差不多,只不過兩者相互之間屢次爭鬥,且互有抵晤,最終道家成了大統,而我們就轉入了民間。
  我點頭,然後問師傅說,那現在那把扇子在哪?師傅說,這就沒人知道了。你師姐找它找了很長時間,但是最後也沒找到。我說你的意思是說師姐為了一個自己找了很久都沒找到的東西而把自己弄得名聲不好了?師傅歎氣說,是啊,所以人萬萬不該有貪念啊。
  師傅說,你師姐底子好,出身也貧苦,但是很有天分,觀察入微,總能夠從細節上發現問題的關鍵,這一點你挺像你師姐的,就是根基不如她。我本來一直很得意自己能夠有這麼個優秀的徒弟,在你們這一輩來說,師姐算是後起之秀了。可是我怎麼都沒想通,她的技藝其實已經比較強了,那把扇子如果不落到別人手裡,你師姐幾乎能跟我不相上下,為什麼就這麼沉不住氣,非得要去找到那把扇子不可呢。
  我想了想,對師傅說,師傅你是知道為什麼的。師傅愕然看著我說,為什麼?我說師姐是為了能拿到扇子,好讓四相道的名聲更大,也算是了了你的一個心願。難道不是嗎?
  師傅看了我許久,沒有說話。然後把眼神轉開,喝了一口酒。我知道他是明白師姐這麼做的理由的,但是他不肯承認。在他拿起啤酒喝的時候,我卻看到了他老眼裡微微閃爍的淚光。
第八章 朋友
  那天接下來,師傅就沒再跟我討論這個話題。每次當我試圖繼續追問點東西的時候,他就刻意的把話題給叉開了。於是我也就不再問,因為我雖然跟著師傅沒有多少時間,但是朝夕相處,我對他的脾性還是比較瞭解的。他是一個固執而倔強的人,他常常說,世界上的善與惡於旁人來說或許只有大惡大善,但是對我們來說,兩者之間還應當有個灰色地帶。但是由於職業的特殊性,我們被不允許在這樣的地帶裡氾濫感情。師傅說,我們就像是眼睛,眼睛裡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區別只在於對待這粒沙子的方式罷了。
  可是當天回去的路上,師傅一直很沉默。自從幾個月前他有一次帶我坐車去郊外玩,在車上打瞌睡讓人偷了錢包以後,他就發誓再也不在公車上睡覺了。但是那天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把手橫抱在胸前,然後雙目緊閉。我知道他沒睡,只是不想睜開眼,讓我有問他話的機會而已。回家以後,他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整晚都沒有出來。
  為此我覺得還是很內疚,因為畢竟是因為我而起。假使我不說那句白癡的話,師傅也學就不會觸景傷情。但是能夠讓他這樣的情緒持續了這麼長時間,我相信師傅對師姐除了埋怨以外,更多還是一種痛惜和愛護。但是師傅沒有責備的理由,一方面師姐覬覦人家的寶貝,那的確是不好,但是另一方面,她想要那個寶貝的目的,卻是振興師門。師傅也自己坦誠他其實也很想要那把扇子,只不過沒像師姐這樣付諸行動罷了。所以這麼多年來,師傅一直在矛盾中反覆折磨自己。我總算是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大的歲數,還能如此亡命的接單工作,其實也是為了證明,即便是沒有那把扇子,我姓武的也比你們強。
  入門之處師傅曾問我,尊嚴是否重要。此刻來看,對他就挺重要的。
  在海埂公園那天,算的上是師傅少有的幾次敞開心扉跟我聊天,不過他卻因此在家沉寂了好幾天,鬱鬱寡歡。而我盡量不去招惹他,我每天都會有師傅交待給我的功課要做,功課的內容除了要多看些前輩筆記之外,就是背誦一些口訣咒文,還有學著怎麼用毛筆畫符。而那些口訣尤其是咒文往往發音都比較奇怪,通常都是一些沒有單獨意義的字,但是連在一起卻成了個擁有力量的咒語。師傅告訴我說,我們的本門技藝,大多數時候都是通過前人的總結而來,也就相當於現在很多民間的土方。祝由的法則和道門有相似之處,我們都相信天地萬物無限變換循環,所謂的消亡無非就是形式上的而已,所有的能量千萬年來,都是一種不斷被分散繼而相對集中的表現方式。師傅給我舉了個簡單的例子,任憑現在的科技和武器如何先進,即便是最可怕的原子彈氫彈爆炸,也及不上天地混沌時期自然的毀滅力,比起大自然來說,我們算個球。
  我不想當球,但既然人人都是個球,那我就釋懷多了。
  此後的日子一如既往的過,和剛剛入門的時候不同,儘管我背了亂七八糟一肚子的咒文經文,但是實戰經驗卻少得可憐。師傅這個人比較奇怪,他一般不會去接那些雞毛蒜皮的小單子,除非人家給出的酬金實在可觀。他遇到的除了那些稍微棘手的事情外,就是一些完全不要費用甚至倒貼的事。所以我常常覺得師傅是一個極端的人。在師傅覺得合適的時候,他會多多少少帶著我一起去出單,我之前根深蒂固的世界觀徹底崩塌,但我卻沒有因此而感到崩潰,反倒開始覺得,這才是原本真實的世界,我是幸運的人,最起碼我比大多數人幸運,我知道世界的樣子,沒白活。
  一年多以後,也就是1999年的年底,師傅開始覺得我能夠單獨處理一些小問題,於是他開始接了不少之前不會接的小單子,但是卻讓我單獨去做。一開始的時候,我對自己非常不自信,當我親手送走第一個無知而可憐的亡魂的時候,我才開始體會到這種感覺的美妙。以前小時候,老師教導我們要學習雷鋒,做好事不留名。我當時一直很疑惑,不留名我們是怎麼知道雷鋒的呢?不過有一點老師卻沒有說錯,當你自認為做了一件於人於己都算是好事的時候,你的心情也會因此而變得不錯。而用師傅的話說,與其說是事主遇到事情找到了我們,到不如說是那些鬼魂因為某個機緣選擇了我們的幫忙。而他之所以選擇我們,是因為我們懂得善待。
  從那時候起,師傅讓我單獨做的單子,他就不再問我分酬勞,而是我自己一人獨得。師傅偶爾會帶著我一起去出單,卻還是按照之前的約定,分了我一部分。我必須說的是,2000年開始,由於經濟格局的關係,物價開始上漲,錢慢慢變得不如以前那麼值錢了,所以我們也相應做出了抬價。順應大流嘛。而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因為吃住都在師傅家裡,我其實是不用花多少錢的,我的錢就用來買買煙酒等。雖然談不上富貴,但是卻比很多上班族打工族好一些。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開始意識到幹這行不但可以鍛煉一個人的心智,磨練意志,幫助活人是在積德,幫助鬼魂更是在積陰德。沒準等我幾十年後掛了,還能在另一個世界當個官什麼的,而按師傅的話來說,在那個世界裡當個管事的官,那可真不是什麼好差事,因為人死後該當去到我們口中常說的「屬於自己的地方」,而那些官卻是死了都不能消停。不過師傅也強調說,那也是在做好事,死後當的官,可比很多活著的大官強。至少不會表裡不一,更不會欺負百姓。
  2000年年中的時候,兩年前被我砸了幾板磚的任道士再度拜訪。師傅也如以前一樣,讓他在院子外面撓了半天的門。直到我實在沒煙抽了必須得上街買的時候,師傅才說,出去你該去哪就去哪,別搭理這傢伙。於是我開門出去後,任道士仔細辨認了我一下,也許是響起來這就是幾年前跟自己打一架的帥哥。我本來想按照師傅的吩咐,完全不理他的,誰知道在我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竟然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
  這就讓我有點措手不及,但是我並沒有伸手去扶起他。心想不過就是幾年前揍了你一頓頓嗎你至於害怕成這樣嗎,我現在手上除了打火機別的都沒有,想砸你還沒辦法呢。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任道士突然跟我說,小兄弟,勞煩你轉告武師傅,陳老闆快要不行了。前年他說要陳老闆自己來找他,陳老闆當時連下床都困難,他也不願意打電話,這當中的恩恩怨怨,武師傅是知道的。請你一定轉告他,陳老闆真的快不行了,如果武師傅還不去的話,恐怕是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他的一番話說得我莫名其妙的。自從之前聽說了陳老闆這個人以後,師傅一直對他閉口不提。我新鮮了一段日子後,也漸漸把這個事給忘了。我對任道士印象不太好,因為他第一次給我的印象就是個打算翻牆的賊。於是我在心裡就構築了這樣一個畫面:有一個家財萬貫長得很像是《少林足球》裡謝賢那副打扮的精瘦男人,一定帶著難看的墨鏡,穿著雪白筆挺的西裝,他自持財力雄厚,於是養了一群道士和尚,專門為其辦事。此人不可一世,又心高氣傲,覺得別人都要巴結他,自己卻永遠不肯求人。在企圖邀約我師傅入伙的時候遭到拒絕,心有不甘但有不好發作,於是幾次三番的派遣自己的手下前來,以各種利益對我師傅加以誘惑。最終無果,死到臨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真是非武師傅不可,這才又派了任道士來上演一場下跪救主的苦情大戲。
  嗯,我覺得我還是有成為一個編劇的可能性的。所以從我幾年前第一次看到任道士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只不過是個走狗。
  「我不幫你。師傅不肯去,肯定有他的理由。」我這麼回答任道士。任道士很是焦急,他說,不需要你幫我勸動你師傅,你只需要把情況告訴他,如果他堅持不來,那誰也沒有辦法了。說完他就站起身來,對我行了個禮,然後說,小兄弟,人命關天,也就是帶個話而已,麻煩你了。沒等我答應,他就轉身走掉了。
  我心裡一片省略號,然後到巷子口的轉角買了煙,回了師傅家裡。任道士的那番話我琢磨了很長時間,覺得不就是一句話嗎,而且也不是我主動去招上的,人家自己要跟我說,我就還是告訴師傅好了。我雖然單獨出過一些業務,也見了些生死。但是每次總難控制那種生離死別的悲哀。師傅也曾告訴我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假若那個陳老闆真的快死了,不管他以前是個什麼人,跟師傅有過如何的恩怨,這句話我還是應當帶到的。
  巧的是,我們在吃飯的時候,師傅卻自己問我,任道士走了嗎?我說走了。師傅說哦,他看見你說什麼了嗎?我說說了。師傅問我說的內容是什麼,我告訴他,他讓我轉告你,陳老闆快死了,想親自來都下不了床,只能派他來了。師傅一愣,問我說,還有別的嗎?我說沒有了,他就讓我把這句話轉告給你。師傅一拍桌子說,那你他媽怎麼現在才告訴我?我裝作有點委屈的說,不是你讓我別搭理他的嗎?師傅有點生氣,但是他也沒有反駁我的理由,他那種糾結的樣子看得我挺爽的。
  師傅放下手中的碗筷,把雙手十指交叉,然後低頭思考了一會。接著對我說,你趕緊吃玩,吃完了跟我走。我問師傅,走?去哪?師傅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那個陳老闆是誰嗎?今天我們就去他家。
《十四年獵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