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賽維站在原地,手有點抖:「是……是娘。」
勝伊一聽,也愣了。原來馬家二姨太的學問十分有限,大字認不了一籮筐,連唱本都看不明白,一輩子沒有正經提過筆,一百年和人通一次信,向來是勞駕賬房裡的老先生代筆。所以姑且不提信中內容,單說寫信行為的本身,便已是罕見之極。再看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肯定不是老先生的作品,倒像是二姨太的親筆——馬家姐弟也曾偶然見過母親的賬本,上面一筆一筆記著的亂賬,就和信封上的字跡一模一樣,拙劣得可笑。
賽維撕了封口,從裡面抽出一張信箋展開來,就見上面筆畫漆黑,不是用毛筆寫的,也不是用鋼筆寫的。用指尖蹭了一下,蹭出一抹子黑色,竟然是畫眉用的眉筆。二姨太沒有寫過親筆信,生平第一次寫,裡面全是前言不搭後語的白話。姐弟二人湊上去一起讀了一遍,末了面面相覷的抬起了頭,互相大眼瞪小眼。
二姨太在信裡做了兩樁抱怨,一是大少爺和老爺吵得很凶,險些又動了槍;二是她最近鬧了奇異的心病,夜裡一閉眼就是噩夢連連。請了個明白人解了解夢,結果都是很不好的兆頭。最後她做了囑咐,讓一對兒女先不要急著回家,因為自己的心臟總是怦怦亂跳,想要靜養,可是家裡太不安靜,如果可能的話,她還想去上海和兒女一起過秋天呢。
三件事情,讓二姨太寫了個顛三倒四;末尾她又強調了一句:「不要回家,錢不夠用,娘貼補給你們。」
拿著信坐回地板,馬家姐弟全都心神不定的傻了眼——第一,二姨太居然親自給他們寫信;第二,二姨太居然會鬧睡眠問題;第三,二姨太居然沒有催促他們回家;第四,二姨太居然主動要給他們錢。
末了,是勝伊先開了口:「大哥又回家了?」
賽維看了看信,信上落款連個日期都沒有寫,只能從信封郵戳上推測發信日期:「大概是在爸爸出國前回去的。」
勝伊咬牙罵道:「死瘸子,到了哪裡都是雞犬不寧!」
賽維立刻伸手拍了他一下,似乎是怪他當著無心口無遮攔。及至把勝伊拍啞巴了,她想了想,反倒忍不住作了解釋:「我們的大哥,腿腳有些不方便。爸爸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有天喝醉了發酒瘋,開槍打傷了他。」
無心瞭然的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賽維又道:「我們娘……身體素來都是很康健的。」
此言非虛,二姨太基本可以算作心寬體胖,人生的唯一事業是取悅馬老爺,至高成就則是一舉產下了一對活潑潑的龍鳳胎。生下一雙兒女之後,她自覺地位有了保障,絕不會受到驅逐和冷遇了,便放心大膽的開始發福,終日唯一的運動就是打麻將牌。橫豎馬老爺也無意再臨幸她了,她索性玩完了吃,吃完了睡,由於胖,所以張著嘴打著酣,一旦入睡,雷打不動。兒女和私房錢是她的護身符,她很不贊成兩個孩子一起遠行,若是她說話算話而一雙兒女又肯聽話,她定然要把賽維和勝伊關在家裡。兩個孩子關不住,手裡的體己可是關得住的。二姨太很是有點小積蓄,永遠不動,因為在大家庭裡沒有安全感,一旦馬老爺完了,馬家散了,她還可以買所小房,繼續過她胖太太的好日子。
勝伊拿過信箋又讀一遍,讀過之後低聲咕噥道:「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娘怎麼像轉了性似的?」
賽維立刻瞪了他:「別胡說八道!難道娘是早知道自己要走嗎?娘是擔心我們——」
勝伊止住了她後半句話:「我說的轉性,是指娘親筆給我們寫信。你看信裡的話,都是家裡確實發生的事情,沒什麼可瞞人的嘛!再說娘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連天津她都感覺是遠在天涯海角,她會無端的來上海?她捨得她的小房小院小牌桌?」
賽維眨巴眨巴眼睛,聽了勝伊的話,她不知怎的,脊樑骨忽然要冒涼氣。小鬼神秘不可知,很可怕;信上疑點眾多,也透出了一點恐怖的意味。扭頭再去看勝伊手中的信箋,雪白紙上,筆畫黑到刺目。二姨太雖然是個半文盲,可是精通化妝,總不應該用一支眉筆寫信。除非……
賽維看了無心一眼,見他靜靜的坐在一旁,像一尊磐石,心裡就安定了一點,彷彿他是自己姐弟的保護神。把玻璃杯裡餘下的一點橘子水喝了,她垂下腦袋思索良久,最後抬頭說道:「勝伊,娘是不是心裡有話,可是又不知道怎麼說,怎麼寫。於是……」
勝伊鼓著兩隻腫眼泡看她:「什麼?」
賽維垂下眼簾,慢慢地答道:「是不是娘有了什麼異常的感覺,但是她又沒有證據,所以只能在信上寫出當時發生的實事?她不讓我們回去,是不是因為發現家裡要出什麼事情?她偷偷的給我們寫信,是不是因為有人盯著她,不許她寫?眉筆很軟的,寫過幾個字,筆頭就磨平了,非得再削尖了才能用。娘就算一時找不到好筆,隨便用支描花樣子的鉛筆頭也比它強。娘又不傻,為什麼非要磨損眉筆寫信?」
勝伊緩緩的點頭:「姐,你比我想得周全。」
賽維和勝伊本來打算清早就出發的,可是接了信後,越想越是糊塗,便耽擱在了房內。至於無心,因為並沒有受到驅逐,所以厚著臉皮守在姐弟二人身邊,曬著太陽聽人說話。及至吃過了午飯,勝伊認為單是胡思亂想也沒有用,於是打起精神,還是想要去買火車票回家。然而未等他們出發,郵差又送來了今天的第二封信。
信上字跡醜陋,依舊是二姨太的親筆。賽維撕開封口取出信箋,發現信箋上就只有三個黑字:別回家!
第79章 大家族
二姨太是很明確的不讓兩個孩子回家,可是兩個孩子即便及時接到了兩封信,又怎能當真依言不回家奔喪?馬家從來就不是個祥和的大家庭,於是賽維坐在沙發上思索良久,最後抬頭對勝伊說道:「家是一定要回的,否則別說對不起娘,就從禮數上看,也不像話。不過娘雖然不管事,但是腦子一直不糊塗,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寫信阻止我們回家。家裡興許是出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事故,我們出來了幾個月,一直沒和家裡聯繫,當然也就一無所知。總而言之,回家之後我們找個借口,全住到娘的院裡,一旦有了什麼變化,兩個人總強過一個人。」
勝伊的思想素來沒有賽維細緻,不過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彷彿有所感應似的,一聽就點了頭。
賽維又轉向了站在一旁的無心,嘴唇欲言又止的動了一下。說老實話,她此刻有點心驚肉跳,勝伊也不是個有主意的,她很需要一位幫手。可是和無心也不過剛認識了一天一夜而已,以交情論,似乎還不該和對方太親近。
她猶猶豫豫的看著無心,勝伊有所知覺,也把目光移向了他。姐弟二人全都是微微的駝著背蹙著眉,一臉可憐相的注視著他。無心迎著二人的目光,同時遲疑著說道:「如果二位用得上我,儘管開口就是。」隨即他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個無牽無掛的閒人。」
此言一出,馬家姐弟一起鬆了口氣。他們是沒人可以指望依靠的,如今突然多了個伴,也好。
此刻並不是交通繁忙的季節,不到傍晚,三個人已經進了火車包廂。包廂是大包廂,上下共有四張床。三張床用來睡人,一張床用來放行李。無心只有一個帆布旅行袋,輕飄飄的不算份量。馬甲姐弟卻是各有一隻碩大沉重的皮箱。賽維和勝伊換了素淨衣裳,並肩坐在小床上,仰頭看著無心爬上爬下安放行李。無心的動作很利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純粹只是在幹活。等到把行李全安置好了,他又拎起暖壺,走去車廂盡頭打熱水。
入夜之後,三個人各就各位的躺好了,無心睡在勝伊上方的空床上。胸前微微的有點涼,是貼身藏著一張紙符,符裡封著小健。雖然他說話不大中聽,但小健還是不想離開他。寧願隨著他到處走。
包廂裡很安靜,三個人都是無聲無息。賽維側身躺著,偷眼去看斜上方的無心。無心平平地仰臥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賽維看慣了勝伊,如今見無心比勝伊處處都大一號,就很感好奇;喪母之痛漸漸淡化了,反正馬家就沒有過母慈子孝的情況,他們和二姨太已經算是親密,但是平日母親不管兒女不聽,感情也是深的有限。
「憑著他的窮法,可真是不成。」賽維隨著火車的顛簸,一板一眼的思考:「除非學習五姑姑脫離家庭。不過五姑姑養了十年的五姑父,最後五姑父還不是攀上富貴人家跑了?聽說五姑姑現在活得很淒慘,所以我還不能學她。」
夜色深重,她雙目炯炯的不能閉眼,念頭一會兒一變:「能不能托人給他找個小職位呢?五姑父是徹底的浪蕩子弟,他和五姑父還不一樣。五姑父在家橫草不拈豎草不動,他比五姑父勤勞多了。」
隨著火車的顛簸和前進,她想得越來越遠:「他竟然窮到了穿破襪子的地步。等到了北京,我無論如何都要給他買一身新衣新鞋。」
賽維浮想聯翩,忘了時間。對面的勝伊和衣而臥,卻是早就睡了。勝伊連著受了幾日幾夜的精神折磨,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鏢,讓他很有安全感,睡得格外踏實。
無心靜靜的閉著眼睛,不睡裝睡。他知道賽維在偷看自己,不過並不動心,不是因為賽維不好,賽維作為一個乾乾淨淨順順溜溜的大姑娘,沒什麼不好的。但是,沒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對。
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處,卻又處處受著人的規矩。對於賽維的窺視,他只有斬截利落的四個字:高攀不起。
旅途通暢,無心和馬家姐弟躲在包廂裡,似乎也沒有做出幾場討論,便進了北京地界。下了火車坐上洋車,他們一路走大街穿小巷,最後鑽進了一條大胡同裡。馬家雖然人多事多,但不是「詩書傳家久」的家族,馬老爺的父親在晚年發了家,家業傳給馬老爺,經過幾十年的經營,越發充實擴大。及至日本人來了,馬老爺見風使舵,依舊立於不敗之地。否則憑著當今世道的艱難,一般的漢奸都未必有資本供著兒女們吃喝玩樂。馬家的孩子們也知道父親有著大漢奸的名聲,不過看在錢的面子上,沒人敢向馬老爺提出異議。唯一敢和馬老爺對戰的是大少爺,但是大少爺常年住在天津,縱算父子雙方鬥志昂揚,可是掐架的機會也難找。
賽維帶著勝伊領頭走,路上還是一派平靜。哪知剛一進家門,臉上就顯出了哭相。把行李全交給門房裡的僕人,他們先對無心使了個眼色,然後嚎啕一聲,一路哭天搶地的往後院跑。無心進了院門,正在瞻仰迎面一座洋樓,冷不防聽了他們大爆炸似的哭聲,幾乎嚇了一跳。隨著二人一路向前小跑,他經過了幾重大門,幾叢花木,最後進了一處很精緻的小院落裡。賽維和勝伊一邊哭一邊四面八方的亂看,口中「娘啊娘啊」的亂叫。一個老媽子從房裡迎出來,是二姨太使喚慣了的人,如今見姐弟二人回來了,就垂著淚請他們進房。
賽維和勝伊對母親的屋子當然是最熟悉,此刻又是懷著心思,所以雖是抽抽搭搭,兩隻眼睛卻不閒著。可是未等他們進入裡間臥室,外面忽然有個丫頭叫道:「二小姐三少爺,大少爺來了。」
賽維對勝伊一挑眉毛,然後獨自轉身走了出去。無心還沒來得及進房,如今站在門口,就見院角的月亮門外青袍一閃,轉出了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男子。
賽維眼泛淚光,倚著門框哭道:「大哥,娘現在停在了哪裡?到底是生了什麼急病?」
馬家大少爺拄著一根黑漆手杖,站穩之後喟歎一聲,彷彿對妹妹弟弟也沒什麼親愛之情,只言簡意賅地答道:「醫生做了檢查,說是心肌梗死。」
然後他把眼珠轉向了賽維身邊的無心。無心和他打了個照面,發現大少爺生得濃眉大眼,鼻樑挺拔,身姿也算瀟灑,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鼻尖略略有點鷹鉤,給他添了幾分陰鷙顏色。拋去年齡不論,單看面貌的話,他顯然是比賽維和勝伊都更能漂亮。
「這位是——」大少爺開了口,話說半截就不說了,只對著無心微微一點頭。
賽維搶著答道:「他是勝伊在上海結識的好朋友,這一路我們什麼都做不成了,全靠他來照顧我們。」
話音落下,勝伊也哭天抹淚的走了出來,鼻音濃重的喚了一聲「大哥」,然後嗚嗚的又開始哭。大少爺似乎是生出了一點同情心,唉聲歎氣的走上前來,對著無心又一點頭,然後伸手說道:「多謝關照,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無心和他握了握手,低聲答道:「我從小在寺廟裡長大,法名是無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