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勝伊一聽「馬浪蹄子」四個字,登時被她戳中了內心痛處,本是盤腿坐著的,此刻雙手撐地蹲了起來,躍躍欲試的想和賽維鬥毆一場。
他們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燈,從小又最親近,免不得相愛相殺,時常對打,但是打過就算,絕不結仇。無心不瞭解內情,沒想到偌大的人了還會動手,就想去勸解一番。而賽維沉默了將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夠嗆。跪起來脫了身上的皮夾克,她露出了裡面的粉襯衫。有條不紊的解開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細細的手腕子。
兩張相似面孔對視了,虎視眈眈的全不肯退讓。無心正要擠上前去把他二人隔開,不料就在他將動未動之際,一陣寒風忽然掠過了三人的頭頂。原來太陽剛剛沉下了地平線,雖然天邊還有些許微光,但是陽氣退散陰氣上升,已經算是入了夜。
吊燈自從爆掉一隻燈泡之後,就沒敢再開,客廳全憑著門旁一盞壁燈照亮。壁燈本是個裝飾品,亮度十分有限。無心順著寒風的方向扭過了頭,就見小健影影綽綽的附在燈旁,正在對著自己做鬼臉。
在馬家姐弟互相對峙的空當裡,無心對著小健一擠眼睛。小健當即會意,搖頭擺尾的飄過了壁燈罩子。燈光驟然一閃,隨即徹底熄滅。
客廳裡面安靜了一瞬。小健很歡喜的經過馬家姐弟,若隱若現的躲進了曳地窗簾後面。隨之而起的是兩聲嚎叫,馬家姐弟自動化干戈為玉帛,像兩頭暴烈的小馬似的,一起撲進了無心的懷裡。無心下意識的張開雙臂,猝不及防的擁抱了他們。
兩人都是瘦,細條條的不夠他一抱。兩個腦袋拱在他的胸前,散發著隔夜的生發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肉體的汗氣和熱量,成分十分複雜,可因為是年輕人,別有一種潔淨新鮮,所以複雜歸複雜,並不讓無心感到污穢。很久沒有結結實實的抱過誰了,無心的雙臂微微加了力氣,感覺自己像是中了獎券。
「不要怕!」他摟著懷裡一對魂飛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後他適可而止的鬆了手,起身過去一抖窗簾。小健探究似的從上方垂下了一個腦袋。賽維與勝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時又嚎一聲。與此同時,無心已經向上使了眼色。小健會意,一轉身就穿過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無心轉向癱在地上的兩姐弟,背過雙手正色說道:「它逃了!」
賽維打著結巴問道:「逃逃逃了?還還回來嗎?」
無心搖了搖頭:「只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來!」
勝伊也開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無心想了想,隨即答道:「要不然,你們搬家吧!」
賽維和勝伊異口同聲地說道:「沒沒沒錢哪!」
無心歎息一聲:「哎呀,小鬼最是難纏,想要把它消滅,不好辦啊!」
賽維和勝伊聽他口風活動,分明是個漫天要價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預備和他認認真真的討價還價。不料未等他們開口,隔壁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嚇得他們一起打了個激靈。
鈴聲響得很急,接二連三的不停歇。賽維和勝伊爬了起來,想要去接電話,可是又沒膽子。面面相覷的僵持了片刻,最後還是賽維跑去隔壁,抄起聽筒「喂」了一聲。勝伊豎著耳朵,卻又並沒聽到下文。
至多是過了一分鐘,賽維失魂落魄的走了出來。扶著牆壁站定了,她輕聲說道:「勝伊,是大哥從天津打來的長途電話。」
勝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麼事?」
賽維答道:「娘沒了。」
勝伊眨巴眨巴眼睛,彷彿是沒聽懂。於是賽維把話重複了一遍:「他說,娘生了急病,今早沒了。」
她口中的「娘」,指的是他們的親生母親,馬家二姨太。作為一名母親,二姨太乏善可陳,並不能成為兒女眼中的榜樣;可母親畢竟是母親,所以勝伊一聽,也僵在了當地。
「不可能。」他氣息微弱的說:「娘的身體一直都好,怎麼會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後兩人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嚶嚶的哭了。
第78章 遺信
賽維和勝伊並肩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捧著臉低頭啜泣。兩人上身都是襯衫打扮,顯出了相似的薄肩膀和細脖子,細脖子挑著個圓腦袋,挑不動了似的一顫一顫。
無心盤腿坐在對面,不知道如何寬慰才好,身上也沒有手帕一類,只有兩隻巴掌,可是往誰的臉上抹拭都不合適。及至姐弟二人整齊劃一的吸著鼻子抬起頭了,他才抓住機會問道:「哪裡有毛巾?」
賽維和勝伊一起伸手指了個方向。無心走過去推開門,就見內中四壁貼著白瓷磚,正是一間現代化的衛生間。走進去扯下兩條柔軟毛巾,小健忽然從門縫裡伸出了腦袋,對著無心一歪頭,他把血淋淋的半邊脖子露了出來:「他們怎麼了?」
無心對他一揮手,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今天夜裡不要鬧了,他們剛剛死了娘。」
小健瞭然的一點頭,把腦袋縮回了門縫。
賽維和勝伊都不說話,捧著毛巾靠著牆壁,四條細腿亂七八糟的伸長了,讓無心覺得身邊到處都是腿。
他們哭一陣,歇一陣,後來還互相依偎著打了個盹兒。真正清醒之時,已是凌晨時分。賽維強撐著起身去了廚房,從冰箱裡找出一瓶濃濃的橘子汁。忽然回頭望向身後,她朦朦朧朧的看到了無心。
無心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很認真的問她:「要幹什麼?我幫你。」
賽維的各方面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又是一直在女校裡面讀書,異性的朋友幾乎沒有。無心對她有了一點好意,她立刻就感覺出了。把冰涼的玻璃瓶子放在菜台上,她極力想要把紅腫的眼睛睜大,鼻音濃重地答道:「我想兌一點熱橘子水喝。」
無心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到了暖水壺。兌了三玻璃杯熱氣騰騰的橘子水,他用托盤端著往客廳裡走。賽維哽咽著跟在他的身邊,忽然把階級問題忘記了,只感覺他很好。
三人還是圍坐在了地上,一人捧著一杯滾熱的橘子水。勝伊無聲的啜飲了幾口,元氣略略恢復了一些。望著窗外天邊泛出的魚肚白,他啞著嗓子問道:「姐,大哥還在天津嗎?」
賽維點了點頭:「他說他馬上就回北京。爸爸上個月去了日本,家裡沒人主事。」
勝伊眨巴著乾澀的眼睛:「等到天大亮了,我們直接去火車站吧!」
然後他轉向無心:「謝謝你,陪了我們一夜。」
無心搖頭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生財之路斷絕了,不過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和對方的喪母之痛相比,自己的饑寒雖然緊迫,但是也算不得太大的問題。
賽維忽然開了口:「無心師父,你若是願意的話,我們買票的時候可以帶你一張。」
勝伊驚訝的扭頭看她,而她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反正你在上海也是漂泊無依,如果到了北京,興許更好找活路呢。」
隨即她又轉向了勝伊:「現在南北都一樣。就算上海更好玩,可沒有錢不也是白搭?」
勝伊沒見過賽維對哪個男人特別關懷過,如今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但是腦筋轉了一圈,他又感覺不可能。雖然他們姐弟倆是互相的低看,但是他想賽維再怎麼沒人要,也不至於愛上一個窮困潦倒的和尚兼神棍。
無心只是微笑,心中有些遲疑。要說走,當然容易,至多是浪費了兩個月的房租罷了;可是真去北方嗎?真去北方大概也不錯,上次到北京天津還是在十年前,後來一路向南,想再回去,然而炮火連天,就難了。
外面的大世界漸漸甦醒,樓下的大街上開始有吃食擔子絡繹經過。賽維喝過橘子水後,打算去收拾行裝北上。不料她剛剛扶牆起身,就聽房門被人咚咚敲響了。
一天來一趟的女僕是有鑰匙的,當然不必敲門。賽維和勝伊又對視一眼,隨即走去開了房門。原來敲門人是大廈裡的雜役,送來了一封剛剛到達的加急快信。賽維接信關門,一邊低頭看信封一邊轉過了身,走過幾步之後,忽然停了。
蒼白著一張臉抬起頭,她目光散亂的小聲說道:「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