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羽氏為何齊聚長安?那人是誰?又怎會知道這麼隱秘的消息?」
  「這就不清楚了,但那人言之鑿鑿,並說這是為死去的莫氏宗主報仇最佳時機。事實證明他的消息沒錯。圍捕當天……」荊烈目光微微渙散,似乎回到了那日情景,「……一場惡戰,到處是鮮血……我也曾從軍參加過大小數十場戰役,但那一天的場景卻是我永生難忘。羽氏都是些悍勇之徒,誓死不退。而羽之更是全身浴血,身中數箭。長矛戳穿了他的腹部,肚腸流出,卻依然神勇非常,無人敢近身。最終還是他的弟子,冷血十三中排行最末的一人突然背叛,親手將他的頭顱砍下,才將之結果。」
  「那人就是陳六?」
  「不錯,也是當天羽氏在圍剿中活下來的唯一一人。衙門將他帶了回去,百般拷打,他假裝瘋顛,伺機逃走,隱身於市井,直到上個月我才找到他。這貪生怕死之徒為了活命,只得答應我行刺官轎。原先的打算是無論成功與否,都要殺他滅口,將刺殺的嫌疑轉移到羽氏。沒想到這廝還有膽垂死反撲,又被你將計就計,救下他來。」
  「其實這也是你的破綻所在。」李淳風心平氣和地說道:「馬周曾向我說起過你的辦案手法,稱你是個極其謹慎周密之人,所以才有天羅地網的綽號。但,你要易長史出門誘敵的計劃可謂相當草率,既未多派兵丁保護,也未加以預防,簡直就是故意在製造刺殺機會。人之性情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這其中的規律甚至比日月潮汐、星辰運行之道還要恆定。倘若突然違反常理,其中必有緣故。反常本身,就是破綻。」
  「這便是你說的因果麼?」荊烈眼中有嘲弄之色。
  「自然還有別的。荊大人可知,李某隨意樓中什麼東西最出名?」
  「桃花釀?」
  「沒錯。」一拍雙手,酒肆主人似乎全然忘了自己處境,顯得甚是得意,「說到釀酒,在下便當仁不讓了。其實釀出好酒,原料與功夫都在其次,關鍵是要有敏銳的嗅覺,何時出窖,如何勾兌,鼻、舌要能分辨出極細微的差別。而這,正是李某所長啊。」
  「這跟我有何關係?」荊烈不耐煩地說道,手中劍又再抬起。
  「說來也簡單,方恪遇刺,他房中有極淡的青蒿氣味,這恰恰是那日上午我在你身上聞到的。正是這絲氣味,讓我疑心到你。其後你提出誘敵行刺的計劃,我便知會了道長,讓他跟蹤官轎。一旦發現刺客,搶在你之前出手。」
  「難道那時你便知道了整件事情?」
  李淳風搖了搖頭,誠懇地道:「李某並無法術,所依靠的只是一點推測。直到陳六甦醒後,我才從他口中證實,你便是那兇手。」
  「兇手?」荊烈哈哈大笑,「待你死後,不妨去問問那些死在我手中之人,看到底誰才是兇手!」
  空氣瞬間緊張起來。劍光搖曳不定,窄細的劍尖彷彿一條靈蛇,隨時準備擇人而噬。
  「事已如此,我不得不殺你。」荊烈臉上神色,竟有幾分惋惜,「你其實並無當死之罪,可惜太過聰明。」
  「過獎了,」酒肆主人彷彿不曾看見那凜冽劍光,欣然道:「只不過我既然如此聰明,怎會不為自己留條後路呢?」
  這一句話出口,荊烈表情突然變了,手中長劍也隨之揮起,劍光如匹練一般向李淳風捲去,卻在未到身前時驀地頓住,渾身顫抖起來,而後彷彿醉漢似地左右搖晃。
  「你!」一陣天旋地轉中勉強用長劍支撐身體,荊烈顯得憤怒而驚奇,「你用的什麼邪術……」
  「不是邪術,是那日我為你用的傷藥。藥是好藥,不過摻上了幾味特殊的佐使之材。三日之內不可妄動力氣,否則便會像現在這樣。」
  咬了咬牙,荊烈道:「你想做什麼?」
  「什麼也不想做,」微微一笑,李淳風又坐了下來,「如此和暖的天氣,只想曬曬太陽,釣幾條魚。」
  他說的是真心話。空氣中有清淡的花草香,在陽光下懶洋洋地蒸發出來。離岸很近的地方又一次傳來魚躍聲,近得幾乎能感覺到那條冒失的魚在水下搖頭擺尾的模樣。這樣充滿生機的春天,卻讓人心中忍不住地生出安寧幸福之感,彷彿一切都可置之不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但隨即,李淳風聽到身後傳來一點奇異響動。驀然回首,荊烈手中長劍已插入自己胸前。
  「荊烈!」
  青衫男子敏捷地跳起身來直奔過去,扶住了對方,隨即發現,即使是自己也已回天乏術。經驗豐富的捕頭將長劍直刺入心口要害,臉上神情出乎意料,竟是一片平靜。
  「我若不死,此事不止……你……答允我……」
  話說到此,驟然頓住,頭也低垂了下來,緩緩坐倒,從此再無聲息。一隻撥浪鼓從他身上掉了下來,在地上轉了一圈,發出清脆聲響。紅漆的鼓身繪著一對白胖娃娃,看起來圓滾滾甚是可愛,正是孩童喜歡的玩物。想必是做父親的在集市上買來,準備帶給大病初癒的孩子。
  李淳風將那只撥浪鼓拾起,默然良久。而後開口,向再也聽不到的人鄭重道:「好,我答允你。」
  第十一章 隱事
  灞橋之上,依舊春濃,依舊是故事開頭的兩人,但此刻卻是送行。
  「當真要走?」尉遲方有些迷惑地問道,他對面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實上他們趕到驛館時,刺客尚未到達,於是李淳風讓方恪在帽中襯墊了鐵片,預作準備,詐死逃生,又在荊烈意圖檢查屍體的時候闖入,令其來不及發現佈局。除了些微震盪,方縣令並未受到損傷。但此時危險已過,方恪卻在金殿上主動提出,辭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遠赴當時處於突厥與唐交界之處的原州。
  牽著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長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綠色官袍迎風而起。他來長安,是孑然一身;此刻離開長安,仍是一身孑然。
  「原州一帶戰亂頻繁,屢屢有突厥犯邊,甚是危險,萬一……」沒有注意到友人神色,尉遲方仍舊熱心誠懇地為對方謀劃。
  「沒有萬一。還記得你我在這橋邊所說的話麼?戍邊抗敵,本是畢生所願。此次赴京,為的就是一展抱負,縱然馬革裹屍,也無悔恨。」
  「方兄果然是大義君子!」尉遲方肅然起敬。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當死之人。」
  「什麼?」
  校尉驚愕地看著方恪,而對方則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尉遲可知道華原當日景象?」不等尉遲方回話,他自顧自說道:「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從入秋開始,一直斷續下到深冬。我將自己的俸祿全部捐出購糧賑濟,卻是杯水車薪,整個華原存糧已不足萬石。每一天都有人凍餓而死,甚至縣衙門前,也常見到災民的屍體……但,朝廷已在秘密徵調糧草,為攻打突厥做準備。一邊是國事皇命,一邊是黎民百姓,我無法選擇,只有下令將救命的糧食運往京城。」
  「可……可是……」尉遲方張口結舌,「可是聖上不是說你賑濟有功……」
  方恪緩緩搖頭,道:「不,不是。調糧的消息走漏了風聲,城中災民聯合起來,意圖抗捐奪糧。當時華原城中局勢,可謂一觸即發。得到通報後,我便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想要將糧食太平運送進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寢食難安,最終定下一個計策,在城中張貼佈告,說道要開倉賑濟,但需要招募青壯幫助搬運,這樣一來,那些人便踴躍前來報名。」
  他的語氣平和,卻似乎藏著一種危險,尉遲方隱隱覺得不妥。只聽他續道:「在此之前我已事先由內線得到企圖劫奪軍糧之人的名單,便按照這個名單取人,將他們召集到米倉地窖中,鎖起地窖大門。另一方面,則令差衙將糧車偽裝成柴草,悄悄運送出城,如此一來,糧食才得以安全轉運長安。」
  「那麼,那些人……」
  雙目直視,方恪低聲道:「六日後打開地窖,無一存活。」
  「啊!」地一聲,伸手指向對方,卻不知說什麼好。
  「那日地窖中的景象,永生難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擺,聲音極輕,像是怕驚動了地底幽靈,「那些屍體……你可知什麼叫做死不瞑目?我從地窖之中走過,突然有隻手從屍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什麼也沒說便死去了,或許只是迴光返照。我卻記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彷彿合上眼就能見到。此後,我的官袍上就多了這塊污漬,任憑如何漿洗,也都消褪不了……」
  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跡在這一剎那變得清晰無比。天氣雖暖,尉遲方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答反問:「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朝廷之命不可違,何況糧食是徵召用於攻打突厥。至於災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既然意圖抗捐劫糧,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禍根,殺之亦不為過,方恪的所作所為甚至可以說是盡忠職守。這樣想來,華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對方恪的褒獎並非褒其賑災,而是褒獎他的大局為重、阻止了一場亂象。思及此,尉遲方突然明白了他將方恪離京一事告知李淳風時,酒肆主人那意味深長的神情。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