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畢竟是稚嫩的孩子,這句話一說,不啻承認此處必有出路,且自己是知道的。酒肆主人心裡一鬆,口中卻道:「哎呀,不好不好。你看這裡並無食物,若是將我們困死在此處,少不得要變成餓死鬼纏上你。到時候你一閉眼,便見三個骨瘦如柴的冤魂圍著你討要吃食,豈不可怕?」
「胡說八道,我可不怕什麼餓死鬼!是你們自己要闖到這裡來的,死了也不能怪我……」
「是麼?」原先還帶著笑意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冷峭嚴厲,「那懷家莊中那些人呢?!」
一言既出,對方頓時沉默了。李淳風等了片刻,不見回答,面色微微一動,站起身,順手接過尉遲方手中刀,向那塊刻著字的石壁走去。眉峰聚攏,目光如利刃寒星,臉上一點笑意也無。相識以來,第一次見到這男子如此冷肅攝人的神情,拂雲不禁吃了一驚;李淳風卻視若無睹,從她身邊走過。雙目一瞬不瞬地望向空無一人的石壁,語聲越來越慢,一字字吐出,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寒意。
「哪怕恨意再深,也不應致無辜者於死地;更何況,那些是你熟悉的人。濫殺無辜,無論出於什麼理由,也絕不可恕!」
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氣氛籠罩當場。那頭依然沉默,但仔細分辨,卻能聽到一絲壓抑著的急促喘息。李淳風雙眉一揚,驀地一刀劈向身旁岩石,濺出火星,喝道:「給我出來!」
就在這一剎那,面前的石壁應聲而開,原來石壁之後竟然隱著一個小小山洞。裡面那人雙手環抱肩頭,「啊」地一聲驚叫,抬起頭來,正是懷容不知所措的臉。尉遲方趕過去,一把將她抓了出來,剛想揚手打去,突然想到對方是女孩,又將手縮了回來,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臂膀,令其動彈不得。懷容不顧一切地掙扎著,一面大叫:「我沒有殺人!你冤枉我!我沒有殺人!」
「是麼?造謠說山鬼降世的人是你,用這毒花毒害鄉民的人是你,想要將我們困死在此處的人也是你,你的所作所為,哪一件不是害人之事?」青衫男子雙目凜凜,望向懷容,「說吧,是誰指使你,又想要做什麼?」
懷容停止了掙扎,慢慢垂下頭,身體也蜷縮起來,低聲道:「我……我什麼也不想,只是想回家……」
「你家在哪裡?」
「不知道,我只記得那裡有很多牛羊,很多好大好大的房子……五歲那年,我就被人從家鄉拐賣到京城。阿哥也是孤兒,他和我,我們做夢都想回到家鄉,可是沒有盤纏,又怕被懷三爺知道捉回來……」
歎了口氣,李淳風面容也和緩下來。唐朝仍然保持了一部分奴隸制度,入了奴籍之人非但不能與平民通婚,連子女也要世代為奴。相當於社會中最低賤的一層,除非脫籍或贖身,永不得解脫。是以拐賣人口之事比比皆是,甚至有富貴人家子女被人牙子拐去,從此完全失去自由,淪為賤役。身為奴婢,一旦逃跑,任何人皆有權捉拿,主人也可隨意處置。
「阿哥?是先前打獵的時候和你在一起的那人?」
「就是他。」說到那人,懷容露出笑容,一張平常的臉看上去竟也有幾分美麗,「阿哥說,他會帶我一起走,一起離開莊子。那天晚上,我們像從前一樣在祠堂裡碰頭。就在商議的時候,我聽見牌位發出了聲音,那聲音說,他是這山中的山鬼,會幫我們完成心願。」
「山鬼?」
「嗯。他告訴我,供桌下面有一張地圖,要我去尋找地圖上的那個地方,還告訴我如何使用那兒的機關。」環顧四周,道:「就是這裡。三爺他們都說黑雲嶺有山鬼,從來不敢靠近,他們不知道這裡有這個秘密的地方。」
「找這裡做什麼?」
「他讓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懷容頓了頓,慢慢拉起衣袖,露出李淳風和尉遲方兩人之前曾見過的那道傷痕。
「他說,這裡有一株奇怪的花,要我用自己的血來澆灌。」
三人不約而同轉頭望向那株紅花,血色花瓣無風自動,看起來彷彿有生命一般,帶著妖異之氣,心中寒意頓生。懷容繼續道:「那時候這花還沒有開,滿枝都是白色的花骨朵。我照山鬼說的,割開手心,把血滴在花根上,花就一點點開了,顏色也變成了紅色,那樣子真是奇特極了,從沒見到過這麼奇怪的事。回去之後,我按照約定再一次來到祠堂,果然,山鬼又說話了。他要我一個月之後,看到黑雲嶺上有黑雲升起的時候再進山。」
「就是這次懷家莊出事的時間?」
點了點頭,懷容道:「沒錯。一個月之後,這裡真的起了黑雲,遠遠望去滿天都是濃煙。懷家莊那些人都很害怕,以為出了怪事,只有我和阿哥一點都不怕。我趁打獵的機會進了山洞,按照山鬼告訴我的,取了這裡的花,將花搗成花泥,趁機摻在莊裡那些人的食物中。這樣,十天以後,他就會來帶我和阿哥回家了。」
拂雲心思靈敏,想了想,道:「這麼說來你也沒有見過他的模樣。會不會有人藉機騙你?」
「絕不可能!他什麼都知道,如果不是山鬼,又怎能讓山上噴出黑雲?」
「那也說不定。」這次答話的是一直靜聽著的酒肆主人,「山海經中記載有投物輒燃的火山,水經注裡也有煙火從地中而出,這座黑雲嶺多半屬於此類,只不過並非噴火,而是生煙。水有水性,山也有山的性情,假如常在此山中,熟知這山的變化規律,說不定就能預知噴發的時刻。」
那邊尉遲方已忍不住,向懷容道:「這就是你捏造出山鬼降謠言,下毒害人的原因?僅僅為了離開莊子,返回家鄉,就毒害那麼多人,小小年紀,心腸竟如此狠毒!」
聞言懷容臉色白了一白,突然昂首怒道:「那是我的事!這世上除了阿哥,本來就沒人對我好,我為什麼要對別人好?別人的死活關我什麼事?」
「你!」
伸出手,李淳風拍了拍校尉的肩頭,「罷了。」轉頭向懷容道:「無論如何,我們三人和你並沒有冤仇。如今事情都說清楚了,你也該讓我們離開吧?我倒無妨,就算留在這石洞之中,也沒什麼牽掛;只是這樣一來,你就要留在此處奉陪。為了三個不相干的人,卻害自己回不了家,豈不可惜?」
並沒有特別的保證,這句話卻打動了懷容。她低垂頭想了一想,一言不發地走入花叢中。移開兩塊黑石,其下赫然露出一枚白石製成的樞紐。尉遲方拇指一翹,低聲讚道:「李兄,真有你的!」
淡淡一笑,將刀還給了校尉。拂雲眼尖,見地上有兩點血跡,咦了一聲,「你受傷了?」
歎了口氣,酒肆主人難得地臉色微赤。極不情願地伸出背在身後的右手,虎口處一片殷紅色。
「用尉遲的刀砍石頭,使力大了些……」
見他神色尷尬,拂雲忍不住「哧」地一笑,連忙抿住嘴。尉遲方哭笑不得,只得撕下衣袖為他纏上。
「看來以後除了要教李兄射箭之外,這用刀之法也要研習一二了。」
第十章 變故
正在此刻,那邊傳來一聲驚呼,三人連忙趕過去,卻見懷容呆呆站在那裡,面如土色。
「怎麼了?」
「這裡的機關壞了!」
低頭看,便見到地上白石翻起,底下竟空無一物。雙眉一軒,李淳風道:「除你之外,還有誰知道這個地方?」
懷容搖頭,似乎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沒有,絕對沒有!」
顧不得和她說話,李淳風開始察看地上機關,眉頭慢慢鎖了起來。尉遲方見他臉色不佳,問道:「如何?」酒肆主人並不答話,而是突然站起身,直奔閉鎖的石門,上下查驗了一番,又將耳朵貼在門上,似乎是在聹聽動靜,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沒有出路。」
「什麼?!」另外三人一起叫了出來,懷容的聲音最大,「不可能!山鬼親口告訴我,白石下就有出去的通道!是他要我將你們引來此地,放下巨石,然後躲藏在石洞之中,等困住你們之後再伺機脫身的!」
「這裡沒有泥土翻動的痕跡,也看不到任何機關樞紐。巨石可放卻不可收,是絕路。」望向懷容,一字字道:「那自稱山鬼的人騙了你。」
「不,決不會!他不會騙我的!」懷容的神情像是要哭出來,拚命的搖著頭。突然衝了過去,一把抓住酒肆主人的衣袖,崩潰一般叫道:「救我!我不要死!我要和阿哥一起回家!」
深吸一口氣,李淳風苦笑道:「李某也是人,不是神仙。機關是你自己放下,我又如何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