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節
如血的殘陽仍未落到地平線之下,那暗紅色的輪廓似乎還在徒勞地掙扎,不想被夜的黑暗所替代。不過誰也敵不過這世間的法則,有日就有晝,有生就有死,誰都無法逆轉,只有黯然接受。
烏雲不知道什麼時候佈滿了天空,讓這原本就不明亮的天變得更加低沉。連氣壓都似乎更低了幾分,悶悶的讓人覺得透不過起來,空氣中瀰漫著令人心煩的濕熱,許多人的心中都開始煩躁起來,只想能夠趕快迎來一場暢快的雨。
雨如期而至。
大顆的雨點先是稀疏地滴落,在人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便開始酣暢淋漓地砸在每一個人的頭上,頃刻間地上便揚起雨中特有的泥土氣息。
靈能者們紛紛激盪起護身的靈氣,任這風雨再狂暴,卻也無法靠近他們分毫。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喜色,帶著得意,他們覺得能夠參與這樣一場戰鬥並能夠斬落楊辰這樣一個終極反派人物是莫大的驕傲和榮耀,儘管這一切其實和他們並無太大關係,他們充其量只是現場的目擊者而已。
只是有幾個人的表情卻與旁人並不相同。
肖先生依舊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哀傷的表情不可抑止地出現在肖佩佩臉上,她掙扎著想要衝到楊辰身邊,不過四五個靈能者攔住了她,任憑她和身邊的龍闖如何努力,都無法突破這幾個人的包圍——這是肖先生親自下的命令,禁止肖佩佩再與楊辰接觸,肖家那幾個高手自然不得不從命。
布丁一直在大聲叫著,叫得有些淒慘,叫得讓人心煩;楊朵和林晨等人則與布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四個姑娘低頭沉默不語,她們的腦中亦是一片空白。
神使依舊在慷慨激昂地演說著,將自己的主子誇耀成無所不能的存在。倒也是,且不說命運之神,就連神使其實原本也是神明,只是受限於秦廣王的鬼體,未能發揮其原本的力量,不然區區楊辰又哪兒是他的對手呢。而命運之神則更是有大智慧大法力的神,且又悲憫世人,與楊辰這樣不自量力卻妄圖滅世的魔頭對比,簡直就是天上耀眼的太陽和地下骯髒的水溝。
雨越來越大,卻依舊無法濺落在靈能者們的身上。大家的臉上洋溢著笑容,盡情地嘲笑著這鋪天蓋地襲來卻沒能撼動他們分毫的雨,同時也在嘲笑著雨中那具早已經變得和雨水一樣冰冷的屍體。
勝利者們的姿態看上去做作而噁心,雨水蕩滌著這世上的塵埃,將血腥的氣息沖刷乾淨,卻始終無法洗去人們心頭的污垢。肖佩佩已經知道楊辰會被釘在窮凶極惡的恥辱柱上被世人唾罵,因為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記錄歷史,失敗的人是沒資格講話的。
甚至連肖佩佩自己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或許就像傳言中的那樣,那個已經死去的男人真的一直都在蓄謀將這世間的一切抹去,近期的腥風血雨也是他一手掀起的。畢竟他是魔尊,既然為魔,這麼做便也不顯得奇怪了……況且他曾親口說過自己厭惡這世界,既然厭惡,那麼毀滅就十分順理成章。
只是肖佩佩的耳邊總是會迴響起楊辰的那句「照顧好自己」,他說那話的時候那麼溫柔,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在心中埋藏著那麼巨大的憎恨嗎?他會憎恨這世界,憎恨到必須要把這世界毀掉嗎……肖佩佩想:那他又會不會恨自己,恨過去那個與他不告而別的自己,恨現在這個看見他會覺得十分陌生的自己……
肖佩佩的腦中亂成一團,她很想知道真相,可現在,其實真相已經不重要了。所謂真相與被記載的歷史一樣,不過是勝者所撰寫的故事而已,所有的情節都只是依照勝利者的意願而存在。
楊辰跪在地上,身體向前彎曲,他雙肩著地,腦袋歪向一旁,葬魂劍依舊插在他的後心,從他的胸口刺出,這一劍完全刺穿了他的心臟。血已經不再沿著那把劍流淌,或許他身上的血液早已經流乾。換做以前,死去的生命會進入鬼界,不過現在鬼界已經併入陽世,離開軀殼的魂魄無處可去,唯有飛散一途。
肖佩佩很想將楊辰身後的那把劍拔出,讓他能夠安安靜靜地平躺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要這麼做,可她覺得自己非這麼做不可。
雨水並未濺在肖佩佩的身上,可她的臉上卻有水痕劃過。大顆的淚珠滾落,彷彿在灼燒著肖佩佩的臉頰。「你要是哭了我會心疼,很心疼。」肖佩佩彷彿聽見楊辰對她這樣說道,肖佩佩無法分辨這是幻覺還是她記憶裡的聲音,不過她卻知道這個男人恐怕再沒機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甚至他在臨死之前只是調侃著,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留下……「或許,是他故意不想要告別吧。」肖佩佩這樣想著。
肖佩佩這時候已經放棄了想要衝到楊辰身邊的想法,她只覺得自己很累很累,無論身心都異常疲憊,似乎連抱著布丁和王小姐的力氣都沒有,若不是龍闖攙扶著她,恐怕她會直接暈倒在這場大雨之中。
楊辰死去的照片和視頻被那些靈能者們拍下,這一訊息瘋狂地傳播開來,一時間彷彿整個世界都鬆了一口氣,是啊,少了這個處心積慮想要滅世的魔尊,大家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而接下來的事情讓肖佩佩幾乎發瘋,有些靈能者已經開始壯著膽子走到楊辰的屍體旁,用手握住葬魂劍的劍柄,擺出勝利的姿勢拍照。肖佩佩揮舞著落星法杖,眼見就要對那些靈能者發起攻擊,但肖先生卻出手阻止了她。
四個靈能者與龍闖一起帶著被肖先生親手打暈的肖佩佩先行離開這裡——肖先生出手並不重,只是剛好讓肖佩佩暈倒而已。一同離開的還有楊朵等四人,額楊如烈等幾個前輩高手似乎也不願意見到這樣的場面,也跟著紛紛離去。
躲在人群中的上官鴻突然低聲對公孫芷晴說了一句:「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我看我們還是先走吧。」然後這兩人便與另外兩個好友陳凌軒和張文麒一同走出帝陵之外。
「我還以為你至少會拍張照片。」人高馬大的陳凌軒扛著已經破碎不堪的雷鳴戰錘甕聲甕氣地對上官鴻說道。
「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覺得準沒好事兒,我可不想因為一張僅僅用來裝逼的照片就把命丟了。」上官鴻雖然很多時候都耀武揚威得一塌糊塗,恨不得能到國際舞台上去裝逼,但是要說到惜命,他卻又有著與自己表現出的個性極不相符的謹慎。
楊辰在捏爆神使心臟的時候,手心曾出現過一絲灼燒感,接著便有一股熱流直衝向他的胸口。神使所借用的是秦廣王的鬼體,而秦廣王曾參與過一場惡戰,那是真正的曠世之戰,而這場戰爭並未完整而真實地記錄在歷史之中,反而是以神話傳說的形式將一些片段流傳於世間。
那場戰爭久遠得要追溯到數千年前,那時天地混沌,六界未分,世間有一邪魔統御上古的一個部落。這邪魔被世人稱為魔祖,他雖為魔,但卻能征善戰,所以也有人叫他「戰神」。可魔祖雖然無敵於天下,最終卻在一場戰爭之中戰敗,而他所戰敗的那張戰鬥就是秦廣王所參與的那一戰——涿鹿之戰。
在涿鹿之戰中,統御九黎部落的魔祖兵敗被殺,他的一滴血濺落在當時還是無名小卒的秦廣王身上。秦廣王此後得了那位天子的幫助,坐死關千餘年,甚至肉身化作鬼體,這才勉強壓制住這一滴魔祖之血的力量,使這滴血在自己體內漸漸沉寂。
秦廣王雖然被這魔血禁錮了力量,但卻也同樣獲得了莫大的好處,得失之間究竟如何來算,最後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不過秦廣王心中卻知道,若是沒有那位天子不惜耗費元氣相助,他一定早已在那一戰之後便魂飛魄散。
雖然這些陳年往事逝去已久,但秦廣王直到被神使抹去意識的那一刻依舊記得那魔祖的名諱,那是讓他每每想起都會覺得膽寒的名字——蚩尤!至於那位天子,自然就是一統中原成為華夏正統的軒轅黃帝。
而世間亦有傳聞,稱軒轅黃帝最後修煉成神飛昇神界,並成為這世上的至高神明,主宰這世間一切生命物事的命運。也正是這樣,秦廣王才如此心甘情願地親手毀去鬼界的神器冥煌陰煞玉,甚至毫不猶豫地獻祭自己的魂魄和鬼體,讓自己成為神使來到這世上的容器。
神使這時候心中覺得很是暢快,他是自己主子身邊實力最差的一個奴僕,秦廣王的鬼體雖然強大,但在那些神明眼中依舊弱小得可笑,最終只有他這個實力最弱的才能夠勉強使用,若是換了其他神明,怕是要直接將這鬼體撐得炸掉。當然,這也是秦廣王一直都被蚩尤血壓制禁錮有關,不然他的成就絕對不止於此。
雖然神使來到這裡的時候心裡多少有些不快,可當他親手將葬魂劍刺入楊辰後心的時候,所有的不快都一掃而光。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一個到基層的苦逼差事,有一位領導幹部因為職位較低而無奈擔當此任,不過這位領導卻將所有的工作完成得十分漂亮,超額完成了指標,還獲得了表揚,這無疑是件揚眉吐氣的事情。
神使光顧著得意,並想著接下來只要再把肖佩佩作為容器,讓至高神安安穩穩地降臨,最後再圓滿完成滅世,自己一定居功至偉。他卻並沒有察覺到,楊辰那顆被葬魂劍刺穿的心臟,似乎微微地跳動了一下。
第三百八十三章 蚩尤血
楊辰的心臟確實有了跳動,只是那心跳很微弱,而且也僅僅跳了一下而已。他渾身的血液早已經順著插在胸口的那把劍流乾,不然即便是再不可察覺的心跳,也會讓他的鮮血從那處駭人的傷口加速流出。
若說楊辰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有,這說法倒也並非完全準確,他失去的只是自己的血液,可還有一滴原本不屬於他的血,現在正存在於他的心臟之中,且其中蘊含的能量已擴散至他的全身,其中烙印的信息正衝擊他的識海。
楊辰掙扎著爬起來,眼前那廣袤而略顯荒蕪的景色他再熟悉不過,自打仙界從他的識海之中消失後,他的識海裡就一直是這個鬼樣子。雖然這裡比之前那種彷彿地獄一般的場景要好上不少,但卻絕沒到鳥語花香纖雲飄渺的地步。或許用一個詞來相容倒顯得貼切一些,那便是「單調」。
楊辰的腳下踩著堅實的土地,頭頂是連一絲雲朵都看不到的灰白色的天空,目力所及,週遭全都是一樣的風景,身邊的色彩永遠只是不斷地重複著那一片灰暗。在這裡會很容易讓人忽略時間和空間,因為無論走多久,不管走多遠,都好像是在原地踏步,感覺不到自己在前行,也察覺不出時間在流逝。
楊辰就這樣拖著自己殘破的身體踉蹌著朝前走,腳步蹣跚,目光渙散。他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他甚至沒思考過這個問題。胸口的傷痕已經不再,心臟也早就疼得麻木,楊辰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木偶,沒有靈魂,沒有思想,沒有意識。
楊辰的手臂機械而僵硬地抬起,似乎是想要習慣性地扶一下自己的眼鏡,可那副眼鏡卻已經在之前的戰鬥之中遺失。儘管如此,楊辰依舊做出了用指尖在鼻樑上向上推一下的動作,然後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自己的識海中遊蕩。
在這裡的只是楊辰的魂魄,這時候他的肉身依然插著葬魂劍成為帝陵中那一眾靈能者們拍照的免費道具,甚至那些靈能者們的動作越發不堪起來。肖先生並沒有阻止那些人,他只等著這些傢伙的興奮漸漸消退,然後再有條不紊地展開善後工作。
神使則從殺死楊辰那一刻的狂喜中漸漸恢復理智,他正抓緊時間恢復自己的力量。雖然一劍捅穿楊辰心臟之後,這位從神界降臨而來的使者已經自信心爆棚,認為在這世上應當沒人再是他的對手,不過「強龍不壓地頭蛇」以及「猛虎鬥不過群狼」這兩個道理他還是懂得的,所以神使這時候顯得格外低調,並且暗自提高戒備,以防備有人蓄意指使手下對他群起而攻。
神使所防備的自然是肖先生,現在神使殺了楊辰,那麼肖佩佩便成為命運之神的唯一容器,這意味著肖先生必將失去自己的女兒。這樣說來,肖先生若是對神使用些手段當做洩憤卻也不算意外。
不過肖先生卻表現得十分平靜,就好像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越是這樣,神使便越覺得這個看上去有些微胖的男人心機深沉得可怕。
楊辰自然不知道外界發生的一切,其實他的大部分魂魄都已經飛散,被那一滴蚩尤之血勉強護住的只是一縷殘魂,更確切地說,只是一魂一魄。即便保住了性命,他也永遠只能如同一具會行走的屍骸一樣在自己的識海裡盲目遊蕩,若是有人將他的身體徹底毀去,他僅存的這一魂一魄也將永遠消失。而這時候,神使的心中其實已經起了想要毀屍的打算。
楊辰對身邊的危機無從知曉,他仍舊在那單調的空間中徘徊,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忽然間,在楊辰視野中那一成不變的環境裡,在極遠的地方似乎有一個小黑點,那只有芝麻大小的黑影看著並不真切,不過楊辰所行進的方向卻恰好會經過那裡,所以那彷彿只是一粒灰塵一樣的影子便隨著楊辰前行的步伐漸漸放大,最終在楊辰眼前呈現它的真容。
那是一座簡陋的祭壇,用最原始的巨石,以最粗獷的手法雕刻而成,祭壇上甚至沒有一道像樣的花紋,亦沒有一句碑文刻在上面,其上只有一個不大的平台,那平台看上去平整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