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

  然而我後來發現,我擁有了一切,但是卻沒有朋友,這讓我很痛苦。
  父親告訴我,強者是不需要朋友的,我也一直這麼認為。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一直想有一個如你那道士夥伴一般的朋友,能夠分享自己的快樂和痛苦……所以,我羨慕你,也嫉妒你。咳咳,扯遠了……看在共過患難的份上,你能不能夠幫我帶幾句遺言,給我的父親。」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頭。
  他說著又喘起了粗氣,好久,才接著說道:「告訴我父親,我已經死了,這輩子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我愛他,愛我的母親,也愛我那可憐的姐姐;很抱歉,沒有能夠接掌祖上傳下來的家族,也很抱歉,沒有對他和母親說過一句『我愛你』,不過如有來生,我寧願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裡,粗茶淡飯,交幾個簡單的朋友,有一份平淡的愛情……還有,劉釗這人,大害,如果再碰到他,一定要除掉他。」
  我點頭,說瞭解了,還有麼?
  加籐原二突然伸出手緊緊握住我,也許是因為身體太過疼痛的緣故,臉都有些扭曲猙獰:「陸、陸左君,我最後求你一件事情……我的姐姐加籐亞也,因為一場車禍變成了植物人。她住在日本東京的原宿神宮外苑,如有可能,請您幫助給她恢復意識,代替我,走下去。陸左君,拜託了。」
  我看著加籐原二的眼睛都快要突出來,知道他已經快到了彌留之際,手之所以能夠抓得我這麼緊,也是因為迴光返照的緣故。為了讓他安心離去,我也不管做得到做不到,肯定地點了點頭。果然,他的臉色變得舒緩了,沒有之前的恐怖,笑容也在他的臉上蔓延開來,抓住我的雙手鬆開了,竟然摸到了我剛才被小黑天舔舐的刀疤處,眼睛瞇著:「好帥氣的疤痕……我好冷,是要死了麼?我怎麼感覺自己的魂在往上飄?飄吧,離開這個世界吧,櫻花啊,櫻花啊,暮春三月晴空裡……」
  日本小子哼著那首日本最著名的歌謠,離開了人世。
  我望著東方即白的天際,似乎看到了他臉含著微笑,離開了人世,朝著天空、或者另一個維度的幽府,緩慢行去,他有牽掛,但是又沒有太多留戀之意。我們生於斯,長於斯,但是終將老去,我們在前往死亡的路上行走,排著隊,卻不知道自己排在哪個位置。如今我知道,加籐離開了,這小子居然還是唱著歌掛掉的,可見他走得十分安詳。
  這個日本小子跟我們,談不上敵人,也談不上朋友,頂多也就是個熟人罷了。我這般做,仁至義盡了;他這般走,心安理得了。
  如是而已。
  加籐原二,終究是個可憐人。
  我將加籐原二的屍體背回了薩庫朗老巢的山口前,跟吳武倫說明一切。吳武倫應也知曉被蛇蛟甩尾的日本小子活不了多久,此刻也並不驚訝,只是招呼兩個長得粗壯的本地受害者,將其照看好。我回頭去問詢小叔、雜毛小道和雪瑞的傷勢,問題並不是很大,歇息到天明,應該就能夠恢復行動能力。
  最為悠閒的應該是虎皮貓大人,不過它老人家此刻的心情也並不是很好。
  因為虎皮貓大人所帶來的野獸僱傭軍死得太多了,它傷心不已,總覺得自己害了太多的生命。不過它老人家心理素質極好,並不內疚,而是破口大罵,逮誰罵誰,各種污言穢語,瓢潑一般灑出來,那個金髮洋妞見它有趣,想要逗它,結果被罵得淚流滾滾,抱頭鼠竄。
  雪瑞在我們這一夥人裡面傷勢其實是最輕的,甚至比我還輕。然而她因為青蟲惑的離去,心中總有一股鬱結之氣,難以舒緩,所以才渾身難受,當我走到她面前時,還發現了一個東西在。
  咒靈娃娃。
  這個依靠著青蟲惑所降伏的鬼物並沒有因為青蟲惑的離去而叛變,反而是瑟瑟發抖地伏在雪瑞的腳下。它原本的主人是薩庫朗的降頭師古努,然而那個來自契努卡的叛徒,在庫房一役中悄無聲息地死去,結果現在變成了無主之物,最為親近者,就是控制了它幾個小時的雪瑞,所以便不肯離去。
  然而雪瑞天性愛美,並不喜歡這個醜陋的小傢伙。
  咒靈娃娃是個很厲害的東西,收下了對自己的實力也大有增長,只是不知道會有什麼壞處沒。我勸了雪瑞一會兒,並且說等虎皮貓大人心情好一些的時候,跟它求個收養的法子,雪瑞才不情願地找了個東西,將這個乖得跟哈趴狗一樣的小東西給收下。
  說句實話,這東西就是髒而已,如果能好好洗一洗,應該跟個毛絨玩具差不多。
  吳武倫的另外一票人馬在清晨七點多的時候過來匯合,大概有六十多人。相比這邊的全軍覆沒來說,那一邊的軍事行動要好得多,雖然也損失了二十幾個人,但是已經將大部分薩庫朗的武裝力量給清楚,唯一遺憾的,是那個叫做波噶工的男子逃回了北方。
  人員匯齊,我們開始出山,越過那一片望天樹林,我們的第一站,將是水田環繞的寨黎苗村。
第七十一章 重返苗寨,神婆贈丹
  彷彿是知道了我們的到來,村寨口,頭人黎貢、神婆蚩麗花、熊明那悶茄子一般的婆娘和他叔叔熊付姆、十幾個垂垂老朽的老者以及上百號村民,都在這裡等候。當然人群之中還有一個外人,就是雪瑞的女保鏢,這位姓崔的小姐正在用足可以融化鋼鐵一般的怒火,瞪著拐帶走她主顧的我呢。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吳武倫並不願意在此逗留,他與村中長者寒暄了幾句之後,帶著手下以及四十多號疲憊的受害人,便折往不遠處的福龍潭紮營歇息,等待我們回轉。熊明救出了一個寨子裡的姑娘,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接待,場院裡的桌子上擺著大碗的苞谷酒,灌得他直發暈。
  我們都受了傷,喝不得酒,但是盛情難卻,我代表眾人喝了一碗。
  不知道是肥蟲子歇息了,又或者酒太烈了的緣故,我有些暈,罕有的不勝酒力。
  其實我們也不太想進村的,神婆的姐姐臨了搞了那一手,局勢不明朗,不知道她是敵是友,如果她萬一蠻橫起來,我們這裡可沒有一個能夠對付她的。問雪瑞,她也不肯講,但是身上有後遺症,解鈴還須繫鈴人,唯有蚩麗妹可解。所以才會重返此處。
  來的路上我、小叔和雜毛小道分析,預想的結果都很糟糕:人和人之間本來應該有所信任,然而青蟲惑最後竟然銜著那顆珠子跑路,由不得我們不往最壞的地方去想。最後還是虎皮貓大人拍板,說去看看,操,有大人我坐鎮,那個老女人難道還能搞出花來不成?
  一番熱鬧過後,我找到了蚩麗花,說我們想再見她姐姐一面。
  神婆咧嘴一笑,露出了僅存的幾顆老牙,說:「她已經知道你們要來了,所以提前醒了過來。不過,她只會見你和雪瑞那個小姑娘。其他人,沒資格……」我看著正在跟頭人黎貢和長老團應酬的小叔和雜毛小道,點點頭,說可以。蚩麗花含笑點頭,說走吧。我過去跟小叔和雜毛小道說了此事,他們雖然有些猶豫,但也沒有多說什麼。蚩麗花拄著竹棍往前走,人群立刻分出了一條道路,而我和雪瑞則跟了上去。
  村子裡人很多,然而走到祠堂附近的時候,便沒有見到一個人,冷冷清清的。虎皮貓大人在我們頭頂上空相隨,被神婆瞧了一眼,然後搖頭,說鳥也不行。肥母雞火大,灑下一片罵聲之後,飛到祠堂旁邊的樹下,生悶氣。
  與上次一樣,我們經過祠堂的廂房,下到了神婆她姐姐容身的土洞子裡。
  依舊是燭火搖曳,牆壁上的爬蟲湧來游去,不是發出「嗶啵」的響聲,密集得讓人心中生寒,泥土的腥氣和爬蟲的冰涼氣息結合,有一種讓人背後發麻的感覺。
  因為來過一次,我們也並沒有太多的好奇和害怕,由蚩麗妹領著,將我們帶到了最裡面的房間門口。
  值得一說的是,外面幾個房間牆壁上都有燭火油燈,然而到了這裡間,卻沒有,外面昏黃的燈光從門中傳來,將這整個土洞子的氣氛變得格外的陰冷。我又看到了那個池子,因為在薩庫朗的地下基地中,也有這麼一個池子,雖然一個裡面盛著蟲子,一個裡面儘是死屍血漿,但是同樣的巧合,讓空腹喝了點酒的我不由得浮想聯翩,產生了很多沒有根據的猜測來。
  這些所謂的血池、蟲池,不會就是生物科學上常說的培養皿吧?
  所有的血漿人體、蟲屍香料,就是培養液?
  太顛覆了吧?
  望著黑洞洞的池子,蚩麗花恭敬地朝著裡面說道:「姐姐,他們來了。」隨著她的這一句話,原本靜如止水的池子中開始鬧騰起來,有許多白色的蛆蟲從水底裡泛起,然而一個龐大的白色蠶繭從裡面升了上來。讓人稱奇的地方是,這白色蠶繭看似如同棉花,然而表面卻有一層油質,將所有的骯髒屏蔽。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當蚩麗妹重新出現在我們視線中的時候,我心中只有北宋周敦頤《愛蓮說》中的這兩句話。
  再一次見到蚩麗妹,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陣難以言敘的錯覺,彷彿已經被烈火焚燒殆盡的小黑天,又重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剛開始還不覺得,然而此刻一見,心中立刻砰然作響,所謂美麗各有千秋,然而總有殊途同歸之處:蚩麗妹和小黑天都屬於鵝蛋臉,精緻的眉目如出一轍,特別是她們的眼神,都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冰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威嚴。
  簡單來說,她們兩個,看起來都不是人。
  不過相比之下,小黑天更像個懵懂無知的少女,臉上是純粹的天然呆,而蚩麗妹,則成熟多了,有一種超脫於物的清麗,而且比起前幾天來,更加美麗,也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空氣一般,沒有什麼存在感。我看見雪瑞也蹙起了眉頭,咬牙不說話。
  蚩麗妹靜靜地看著我們,然而依然沒有說話,而是通過她的妹妹來與我沒做溝通。
  這個苗寨現任的神婆用右手食指,從池子裡蘸了一點兒液體,在雪瑞的腹部上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雪瑞不敢動,任她將衣服掀起來,然後磨磨蹭蹭地在自己的肚皮上塗抹,有黑褐色的濃漿順著肌膚流下去,她也不敢作聲。畫完之後,蚩麗花告訴我們,人既然已經救出來了,那麼青蟲惑她姐姐也將其收回,雪瑞身上與青蟲惑的聯繫,到此終結。不過她也不是沒有好處,有了這一回經歷,以後便不會再怕任何蠱毒了——她說到這,看了一下我,笑著說:「不對,還有金蠶蠱,不能解……」
  我有些暈,敢情這東西還有疫苗的作用。
  雪瑞也看了我一眼,嘴角上翹,臉色終於好了一些。
  蚩麗妹注視著我們,眼神不悲不喜,彷彿仍然在沉睡一般。不過我現在的氣感已經十分敏感了,能夠感覺到蚩氏姐妹之間,有著神念在聯繫。而真正讓我驚訝的是,雪瑞和蚩麗妹之間,似乎也在作神念之間的溝通——敢情就我一個糙老爺們,在聽啞巴戲。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