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前方就是一座木橋了,一輛馬車軋著橋上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正往我們這邊走來,這條路很窄,我們本能地往邊上靠了靠,馬車是往羊巷進去的,從我們身旁跑過,掀起一陣塵土,我摀住口鼻,不經意間抬頭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馬車。這短短的一瞬間,我覺得她的嘴角上揚,似乎透露出一絲莫名叵測的笑……
※※※
桃三娘用蓮子做的一道甜點小食,叫蓮子纏,我問她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她說因為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蓮子拌薄荷霜、洋糖,讓蓮子在其中滾過沾滿整顆,然後微火爐上滿滿烘乾,這其中糖會慢慢融化,能拉出絲絲縷縷的粘絲,這就像纏住蓮子一般,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時也須注意,不要用老藕,因為它一煮成泥,沒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頭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籤封口,加糖與桂花煮半個時辰,以軟熟為宜。桃三娘讓我嘗嘗,告訴我這糖藕必須以牙咬就斷但不沾牙為最好。
至於不好吃的藕節,桃三娘也告訴我一個訣竅,把藕節洗淨淤泥,曬乾攢收起來,可以加紅棗煮藕節茶,能開膈補腰腎,和血脈,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產後婦人和吐血病症者飲用最好。
山藥糕,我也會做的,先熬出甜紅豆餡,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爛,和上一點糯米粉,冰糖化水後調勻,拿糕模子印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紅豆餡山藥糕,再上籠屜蒸熟即可。
我問桃三娘說,招寡婦家裡真的一個男傭人都沒有呢,寡婦守寡要守一輩子,那些大人都說,這是命,一品誥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墳上都會冒青煙……
桃三娘笑笑:「冒青煙?誰看見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桃三娘指著廚房屋頂的煙囪:「燒柴禾才有青煙,寡婦的墳頭為啥有青煙?寡婦心裡還有什麼放不下了?燒成這樣?」看見我驚詫的神情,又摸摸我的頭:「說笑的。月兒,貞潔性靈對於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對這話半懂不懂,也就不以為意。
做好這幾道點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頭炎炎,知了蟲在柳蔭間聒噪,沒有一點風,青石板的地面都曬得發白。
我走到竹枝兒巷口的家門前,無意間往巷子裡望了一眼,巷子裡很安靜,遠處的拐角一塊凸起的石板上坐著一個小個兒身影:「小永?」
小永光著上身坐在那裡,低頭看著地面,雙腳來回蹭著,我走過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這裡幹什麼?」
小永把一顆石子兒踢得「咕嚕嚕」滾出好遠,抬頭看看是我,又低下頭去,咬著嘴唇卻不說話。
我更覺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臉,發現他額頭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著,搖搖頭,眼淚卻突然滾了下來:「弟弟沒了。」
「什麼弟弟?」我更驚訝,據我所知,小永並沒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著,用手背擦了眼淚:「二娘肚子裡的小弟弟沒了,剛、剛才她在院子裡曬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嗚嗚嗚,二婆婆說是我貪玩把水潑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親,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說話肯定十分難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幾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著嘴唇低著頭,雙腳胡亂地踢著地面。
這時娘從院子開門走出來喊我:「月兒、月兒!」
「哎!」我趕緊答應了一句,然後拍拍小永的肩膀說:「下午再找你玩兒啊,別亂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著我進屋,我正納悶娘幹嘛突然叫我,娘小聲說:「小永他二娘剛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災,你這兩天先別近他了,怕會沾上穢氣的。」
「噢……」我被娘那種神秘兮兮的語調和神情嚇到了,只能點頭。
飯桌擺著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倆人坐下喝粥,但我心裡還是有點擔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憐。」
我娘點頭:「她才嫁進來半年吧?人挺好的,對小永也不錯,唉,怎麼這般不小心?她老娘氣急了剛才一個勁兒罵小永,我們家都能聽見。」
「哦。」我想怎麼在歡香館沒聽見,又或許因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後院做點心吧,鍋瓦盆叮噹響,所以聽不見了。
我跟娘說,下午還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婦家,娘又問了我今天學做了什麼,我便告訴她,現在我爹娘已經把我當桃三娘的學徒看待了,常念叨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不但人好,手藝更好,我跟在她身邊幹點事,總比到外面瘋跑瞎玩的強。
午後,老天突然變了臉,不知從哪飄來一大團陰雲,「轟隆隆」滾過一聲悶雷的震響,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來了。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天,起初以為雨會下得很大,然後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鐘,那雨珠子只是不緊不慢地往下落,連不成線。
「來,打傘走吧。」桃三娘找出兩把油紙傘,一把是新的,印著淡淡的黃色花紋,一把則是舊的,傘紙一處邊沿都被撕開了小口,但卻是漂亮的淡藍色。桃三娘讓我用新傘,她自己打那把舊的。
「嗯。」我接過傘並拿起一個食盒,這裡面盛著四隻黃酒清蒸鴿子雛,我不曉得桃三娘怎麼突然想起做這道菜來,但也沒多問。
我跟著桃三娘身後,我倆各撐著傘走過柳青街,過了小秦淮,轉過兩條巷,再穿過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這條路繞遠了?」
桃三娘站住腳,回頭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撐著的舊傘上,傘被雨水打濕了,顏色就變深了,反而與她身上那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聽她淡淡地說:「這裡可以到羊巷的後頭,我們從那邊進去,我聽說那邊野生著很多好看的蔦蘿,還有紫紅、大紅的牽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蔦蘿?就是爬籐開小紅花的蔦蘿嗎?還有大紅色的牽牛花?」我驚訝問道。
「是啊。」桃三娘點頭,又無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牽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們還可以改天一早過來看。」我笑道。
我其實從未走到過羊巷的巷尾,這一代似乎原來有過個宅子,但已經坍塌破敗得十分厲害了,只剩下幾面矮牆根還立著,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更顯得綠葉蔥鬱。果然有好多牽牛花爬滿了這裡,樹幹和泥牆上到處都是,但花的確都蔫了,看起來都是髒髒的紫顏色。
我張望一下,沒看見桃三娘說的蔦蘿,便打算走到泥牆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牽牛的綠葉籐蔓鋪滿了,我要走過去的話就得踩在它們之中。
桃三娘連忙喊住我:「別進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說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說道,抬起腳小心地往裡走。
雨已經漸漸小了,輕輕的風吹得樹葉子沙沙地響,我不想把牽牛的籐蔓都踩爛,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開一些才把腳跟下地,其實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漿,我有點後悔往裡走了,這鞋子是娘親手給我做的呢,專門揀出爹做活兒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這樣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髒了回去洗還是麻煩。
桃三娘笑著說:「回來吧,那邊好像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噢。」我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撐傘,又怕被籐蔓絆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腳亂的,桃三娘在前面走:「這邊、這邊,這條小路應該是通往羊巷裡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陣風吹過,把梧桐樹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來,飄到我臉上,差點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卻聽見耳後的「沙沙」聲更加急促起來,不像是風,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臉,才回過頭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葉籐蔓被一個黑影帶著揚起,我定睛一看,卻被眼前的情景嚇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