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沒哪!剛才從藥鋪回來。」他也踮著腳朝我們張望,看見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後腦笑,手裡拿著一小包東西舉給我看:「吃嗎?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我謝絕了,原本以為他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他神情閃過一絲失望,但還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說的……」話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尷尬地撓著頭。
我這才明白過來,看看身邊的表姐,她仍舊面向著薔薇架,好像沒聽見一樣,但可能也是裝的……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有點不知該怎麼辦:「可、可是……」
譚承臉上掛不住了,訕訕笑著:「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說著就快步往巷子裡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著他跑遠,忽然覺得好笑,把烏龜放回腳下地面,見李珠兒正看著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隻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麼呢?」
不曾想李珠兒見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誒!你幹什麼?」她的反應強烈,我一時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開它啊!」
「噢……」我嚇得鬆開手,那粉蝶輕飄飄一片小小枯葉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傷了還是也被嚇到了沒回過神來,輕輕巧巧地就要往烏龜頭上落去,那烏龜睜著一雙黑豆子的小眼看著,還未等李珠兒意識到,它抬頭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這樣進了它的嘴裡。
李珠兒呆了,睜著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烏龜,我更加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彎腰撿起烏龜,拍著烏龜的硬殼背:「烏龜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兒半晌不作聲,我心裡忐忑地看她臉色,但她木然到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對不起!你別生氣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李珠兒也沒法,終於深深歎了口氣:「其實,這也不能怪你。」
「怪……烏龜?」我試探地接話。
李珠兒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閉嘴了,這時週遭的粉蝶四散地飛舞著,晚霞紫紅的暮色映照之下,那麼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態如此輕靈,我不由得歎道:「好美!」
李珠兒點頭笑笑:「嗯。」
我見表姐笑了,才暗暗鬆一口氣,仲秋時節,晚間風清氣爽,我與表姐陪著娘和小姨,談笑至一更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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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姨父教我們去菜市買回兩個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兩人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只割開蒂上一塊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摳出花樣子來,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繩子,用一根長竹棍挑著,裡面點上蠟燭,就成了一盞漂亮的柚子燈籠了。據說是姨父到南方去販茶時恰逢中秋節,便看到學來的。
而江都這裡,平素過中秋節,人們都只用竹枝和各種花紙,做許多五顏六色的紙紮燈籠應景,我從沒有見過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氣,我拿著愛不釋手。
而娘和小姨,又幫著我們一塊用紙折出小船,說讓我們到時候在小船裡點上蠟燭,然後放到水裡順水流走,許個願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帶走。
明日就是中秋節了,聽說小秦淮上游一處較寬敞的河邊,元府與其他幾家鹽商富戶一齊,花錢準備要放一場焰火,到時就肯定更加熱鬧了,爹娘也興致勃勃地說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時去河邊看焰火。
只有我……卻頓時間從頭涼到腳,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說元老爺和春陽那幾個餓鬼孌童到時也會在咯……怎麼辦?萬一又碰面了怎麼辦?他們這一次又要吃人怎麼辦?
我一想到這裡,就全身發怵,不過明晚的人也會很多吧?我們一家人混雜在人群裡,和那些官府富家離開很遠的,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就看得見的,但願中秋節他們不要作亂才好,讓江都人都好好過個節吧!
我心裡一徑這麼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說,只得一個人憋在心裡。
傍晚我帶表姐到小秦淮邊散步,還湊巧碰見了譚承,他也問起我們明晚要不要去河邊看焰火,我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覺得好笑,他的年紀看起來其實也就比表姐再大個兩三歲罷了,所以他才會第一眼看見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這裡,就故意說道:「小譚哥哥,明晚我們一塊兒玩吧?我們要在水裡點蠟燭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時候天上又有焰火,水裡還有燭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譚承一口答應:「明天晚上,在河灘邊見!」
可在他走後,李珠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時候,飛來的粉蝶就會特別多,她站在小橋頭,仰望橋上飛來飛去眾多的粉蝶,看當看著它們,好像那才是讓她最開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問她了,也許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並不是我現在能瞭解的。
※※※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熱鬧,許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經聚集到河邊,楊柳樹堤間,束上了長長一行的大紅燈籠,歡歌笑語不斷。一眼望去,賣煮芋頭、炒栗子、紙紮花燈的小攤,也尤其多。
自從小姨來家以後,娘這幾日的心情也明顯地大好,一直有說有笑,小姨雖然總說金陵遠比江都繁華,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賞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約戌時二刻焰火才會開始,爹和姨父拿著那包紙船和蠟燭,娘和小姨則提著食籃,我和表姐提著柚子燈走在最前,這兩盞刻了花的柚子燈,特別引人注意,我有點得意,拉著表姐的手走,聽見有小孩嘖嘖稱奇,我也故意裝作聽不到。
天上那一輪中秋圓月,已經越來越現光亮,我簡直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金黃大月餅,只是不知道裡面包什麼餡的,偶爾幾片雲掠過,也像盛餅的布絨,我這樣跟表姐說,表姐卻笑我就是嘴饞。
河邊有人設檯子供了香燭瓜果,還有不少書院裡成群結隊出來的學生,遠遠地就聽見有人議論說他們那些讀書人在作詩,要賽文,可我們都是聽不懂,只有李珠兒因為有時看家裡收支賬本,認得不少字,她告訴我說聽聞金陵不少妓女還都是認得字的,據說還常和那些學生文人寫歌作詩,我腦袋裡就想起那元老爺身邊見過兩次的金雲,還有那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他們都懂識字作詩的吧?
我正在東想西想,迎面就看見譚大夫和譚承走過來。
那譚大夫在我們鎮上一帶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趕緊上前去和譚大夫打了招呼問好,那譚承就看著我們笑:「小月妹妹的燈真別緻,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著答是,那譚大夫拈鬚笑道:「今夜月明風清,在水邊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讀書人佔了最好的位置,我們不如也找一塊地方等著?」
「是啊,我們還要放船呢。」我跟爹說,但娘大著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們和譚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讓譚承與我和表姐在離他們不遠的水邊放船。
幾隻硬紙船上放一小截點著的白蠟,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隻我就說一句:「表姐的病根飄走囉!」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覺著好玩才這麼說,那譚承衣兜裡還裝著炒杏仁,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倚著一棵柳樹根坐著,炒杏仁已經去了殼,鹽炒得很干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幾顆,眼睛卻望著水面那幾隻打轉的小船發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徑是流的,又吹著微風,怎麼這幾隻小船半天還在這裡沒有飄走?
這是有人一陣歡呼,幾聲「砰砰」的悶響,天空炸開了五彩斑斕的花!
「放焰火了!」譚承指著天上興奮地喊。
「砰砰——」又是幾聲,幾朵金黃帶紅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驚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兒卻突然又咳嗽起來,我起初沒在意,譚承在一旁關切問道:「怎麼樣?很難受嗎?我明天拿些膏藥來給你熱敷一下後背試試?」
「不用了,這兩年吃過很多藥,試過好多方子都沒治好,你別費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數只粉蝶在飛來飛去,紙船在水面打繞,它們就紛紛在小船上落下,卻可惜紙船太小,蠟燭燃著的火苗竟把它們的翅膀一下子就給燎焦了。
「哎呀!」李珠兒一邊咳嗽一邊看見了,顧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裡去把粉蝶救下,譚承喊一句:「小心!」卻不敢去拉她,我連忙拽住她的手臂:「別滑到水裡了。」
幾隻紙船雖說就在我們眼前的河面上,但離著岸邊也有兩尺多遠,起碼我和表姐倆人的胳膊接到一塊,才有可能夠得到,我勸她說:「紙船放進水裡就不要再去撈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兒卻還是著急了,這時天空的焰火「嗶嗶叭叭」地炸響,我看她卻是根本沒有一點觀賞焰火的心思,不知哪來又一陣風,紙船不再原地打轉,開始慢慢順著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著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著紙船一直飛,她也就跟著紙船一直走,我還想看焰火呢!可發現她跟著紙船就要走遠了,譚承也跟了過去,懊惱也沒用,我一跺腳只好也跟了過去。
……不知道是我合該倒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跟著表姐譚承、跟著紙船,走了一段沒多遠,就見河邊依水有一座簡陋開闊的茶棚,裡面燈火通明坐著一些人,茶棚門口的水邊也有幾個人,我一邊走一邊只顧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沒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們停下來了,我差一點撞到譚承身上,才回過神來——
只見一個戴著金項圈的青衣少年從水裡撿起一隻紙船,好像一臉好奇,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朝我們望過來,我頭皮一緊!
譚承開口喝道:「那是我們放的紙船,你不許動!」
譚承這一聲喊,水邊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那個一襲寬袖白衣,頭上綰髻,額上齊眉勒著抹額的人,天啊!是春陽!